第四章(第2/12页)

囤积下来的宝石,还有从旧公司名下的各个公司秘密进贡的钱款和无数记名股票,依靠这些喜左卫门仍然在过去那幢雄伟壮观的别墅里过着富裕的生活。种着草坪的庭院中有一个斜坡,从都铎风格【英国建筑的一种类型,主要指家用建筑。——译注】的家中一直朝下延伸到开满菖蒲花的小溪边。他谈到不久前一个周末来此地休养的吉田首相曾顺便来看他,一起畅叙了伦敦时代的旧话。喜左卫门常常在言谈之间亲昵地直呼库崎的名字。这一套往昔的作风深深地感动了库崎。倘若时势不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阀主在一起这样促膝交谈。

但是库崎自始至终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一个前来探望者的节度,避免提及工作上的话题。喜左卫门似乎也竭力回避着。那张气度高雅的大脸黝黑黝黑的,紧闭的嘴角偶尔因咳嗽苦笑似地松开着。他身穿一件结城【指以茨城县结城市为中心生产的捻线绸。——译注】绸子做的普通衣服躺在睡椅上,用一张苏格兰制造的华丽的深绿色格子毛毯一直盖齐胸口,更是显得老气横秋。他的生命仅仅是在财富遥远的折射下(这种折射就如同在古老得开始腐烂的屋檐下曳动着的池水的折射一般)保存下来的一丁点亮光。

“生就的富翁是可怜的。”在回程的火车上,库崎陶醉在健全的思考中,“这家伙无论怎么做都很糟糕。从父辈祖辈那儿继承过来的财富,或许也会同时传给他某些遗传性病毒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一想,库崎的心中便萌生了另一种安心感,而旧阀主的存在业已渐渐变形,化作了渺小而可怜的形象。但这种观察却无疑是大错特错的。后来库崎不得不明白这一点,并因此而后悔不迭。

与山川喜左卫门的会见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合并计划。1953年6月,朝鲜战争停战以后,全仗着政府的积极预算,才使投资的繁荣依旧得以维持。8月,进行了垄断禁止法的第二次修改,为摆脱萧条而结成的特殊卡特尔和合理化卡特尔被予以承认,是垄断禁止法彻底名存实亡了。现在正是合并的大好时机。

大潮贸易尽管依然是强劲的对手,但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已日趋恶化。库崎认为太平洋商事已不足挂齿。不料,此时山川喜左卫门将山川银行的头目室町重藏叫至轻井泽,指令他为了太平洋商事的重建要求长尾满就任社长。

长尾满在被解除公职【原文为“追放解除”。作为战后民主政策的一环,根据1946年1月GHQ的备忘录,将军国主义者、国家主义者从议员、公务员及其它政界、财界、言论界的领导地位上驱逐出去。但1952年4月对日讲和条约生效后自然废除这一政策。——译注】的实业家中间也是名声最为辉煌的一个,是植根于山川财阀的人物。长尾是一个酷爱重建的人,所以自告奋勇地当上了太平洋商事的社长。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库崎大失所望,终日不思开口。既然长尾这个大腕人物出马了,那么无论现在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如何,合并之际,也肯定是长尾就任山川物产的社长吧。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种种明争暗斗的结果,1954年2月合并得以成立,名义上还停留在“清理中的公司”的“山川物产”又再度复活了。长尾荣升社长,库崎和大潮贸易的社长南分别就任了副社长。

但库崎采取了弃名求实的策略。股票的合并比率要数中央金属贸易最为有利,对大潮贸易为1比1.5,对太平洋商事为1比2,对经营状态十分恶劣的二十世纪贸易则为1比5。因此,库崎所持的股票事实上增值到了原来的三四倍,库崎就这样在一尘不染的副社长办公室里,透过窗户观察着丸之内的杂沓街景,静静地等待着社长的任期届满抑或突发的脑溢血。

库崎藤子是一个苗条、潇洒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虽说身边不乏各种各样的男朋友,但却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贞操。她的性格使她从不怀疑自己应该把贞操奉献给附和父亲眼光的郎君。从介绍见面起,她就觉得清一郎的外表并不差,还暗自喜欢他身上某个地方透出的那种假惺惺的味道。不愧为库崎弦三的千金小姐,比起被人爱,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带给她极大的刺激。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那种“纯粹的爱情”式的东西,而这正合藤子之意。这分明是最初的误解。她把清一郎误认为是一个野心家。

虽说是一种相当现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郎想成一个比一般人更老谋深算的男人,使藤子感到了一种自以为是的“危险诱惑”。这种特质在那些有钱人的男朋友身上要么极其罕见,要么就以极其夸张的不自然的形式显露出来。更何况藤子打心眼里蔑视恋爱。她的这些现代的特征中没有一样会妨碍她顺从父亲的旨意早日成婚。

而清一郎则对自己所有的年轻特征进行了总动员。这些特征平常以持续不断的紧张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轮廓,而现在他又进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轻率、莽撞等待这些在办公室里决不会示之于人的种种要素。他不得不表现出自己一个人摆脱了那种冻僵了现代青年们的社会性早衰。初次与藤子相见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用常规手段来加以对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为深藏在内部的锋芒其实只不过是见惯不惊的处女式的锋芒罢了。

镜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郎看待藤子时的参照标准。从她还好好地保持着那种镜子早已抛弃的偏见和珍视那些被镜子业已忘却的社交上的机智与狡黠来看,藤子俨然就是镜子的雏形。清一郎面对这样的藤子,常常扮演着一个颇具热爱公司精神,并缺乏社交机智的单纯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吸引藤子的却是时而掠过这个貌似没有阴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种暗淡光芒。

在这一点上,他那种巧妙地欺骗了男性社会的个性,却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暂的一瞥便加以识破,只是女人的这种洞察力稍不留心就会脱离靶子,把他误认为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已在前面表述过了。

野心家!清一郎认为没有比它更不适合于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让自己去模仿的角色了。

藤子与父亲的见解不同,她被他那种若有若无的“装模作样”所吸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台汽车,上面装载着金钱与满足性欲这两种男人们渴求的东西。我喜欢他那种看中物质的目光。”藤子罗曼蒂克地思忖着。她已经厌倦了那些游来游去的平庸伪恶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钟情于多少有些落伍于时代的这个伪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