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 Tennessee(第4/8页)

弗莱彻的谎言当场瓦解——又一个心怀信仰却意志脆弱的样本——他供出了铁道那边联系人的名字,一个叫伦布利的男人。此人已无迹可寻。把科拉和西泽送出州界之后,伦布利再没回来。“去了南卡罗来纳,对不对?”里奇韦问,“也是他把你妈运到北边去的吗?”

科拉没吭声。弗莱彻的命运不难想象,也许他把妻子也搭进去了。至少伦布利逃出来了。他们还没发现谷仓地下的隧道。总有一天,另一个不顾一切的苦命人会用上这条线路。靠着命运的眷顾,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里奇韦点点头。“无所谓。咱们有大把的时间,把没聊的都补上。去密苏里的路还长着呢。”他说,弗吉尼亚南部有个站长早前落入法网,供出了马丁的父亲。唐纳德已经死了,但里奇韦想要尽力参透此人如何行事,以理解更大的阴谋怎样实施。他没想到会找到科拉,但为此欣喜若狂。

博斯曼把她锁到马车上。现在她记住了锁的声响。它先滑行一下,再咔嚓一声落位。第二天他们收下了贾斯珀。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活像一条被人打傻了的狗。科拉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就问他打哪儿逃出来的,在甘蔗地干活累不累,他是怎么跑掉的。贾斯珀用圣歌和祷告作答。

那是四天以前的事了。此时她站在黑色的田野,置身于厄运加身的田纳西,脚下是烧过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风刮起来了,然后是雨。他们不再逗留。霍默收拾起饭后的家什。里奇韦和博斯曼把烟斗磕净,给头儿做兄弟的吹响口哨,唤她回来。在科拉的四周,田纳西的丘陵和群山向上升起,仿佛黑色大碗的内壁。火龙必定极其恐怖,极其凶残,才造就了这样满目的废地。我们就在一只盛着灰烬的大碗里爬行。一切有价值的都灰飞烟灭了,只剩下黑色的粉末,任由狂风摆布。

博斯曼拿着她的镣子,穿过地板上的铁环,然后锁牢。一共十个铁环,分成两排,每排五个,用螺栓铆在马车的地板上,足以应付临时增加的大宗货物。足够拴住现在这两个。贾斯珀占去了长凳上心仪的位置,柔声哼唱,带着满腔的活力,好像刚刚狼吞虎咽,吃完了一顿圣诞大餐。“救世主把你召唤,你将卸下重担,卸下重担。”

“博斯曼。”里奇韦轻声说道。

“他将看透你的灵魂,看到你一切的过犯,罪人啊,他将看透你的灵魂,看到你一切的过犯。”

博斯曼说:“噢。”

猎奴者钻进马车,这是他抓到科拉以后的头一次。他手里拿着博斯曼的枪,对正贾斯珀的面门开了火。血和骨头渣子涂满顶篷,在科拉肮脏的衣裙上溅得到处都是。

里奇韦抹了抹脸,解释了一下这样做的缘由。押解贾斯珀的酬劳是五十美元,其中十五美元给了那个把逃犯送进监狱的补锅匠。先到密苏里,再回头往东,到佐治亚,等把他交还主人,要花上好几个星期。把这三十五美元掰开,就按三星期算吧,再减去博斯曼的那一份,那么对于沉默,对于宁静的思绪来说,这笔失物招领的赏金就实在少得可怜了。

霍默打开笔记本,核对老板报出的数字。“他说的没错。”霍默说。

田纳西在连片的死亡盛景中渐次展开。沿着铺满余烬的道路前行,接下来的两座城镇已被大火吞噬殆尽。清晨,一座小拓居地的废墟从小山脚下浮现,成片烧焦的木材和黑色的石料。首先看见的是残垣断壁,里面原本装满了拓荒者的梦想,然后是小镇中心,坍塌的建筑连成一排。再往下走,是一座更大的城市,但它的竞争对手已遭夷平。中心地带有一处宽阔的交叉路口,已经毁灭的条条大街曾经带着开拓精神在此汇聚,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一座烤炉伫立在面包店的废墟当中,仿佛狰狞的图腾。监狱牢房的钢筋背后,蜷曲着一具具人体的残骸。

科拉不清楚这片土地究竟有什么特色,让定居的移民横下一条心,在此种植他们的未来。沃土,水源,还是景观?一切都被抹掉了。幸存者如果回来,想必会下定决心,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要么赶快回到东部,要么向着从未涉足的西部进发。这里是不会复苏的。

后来他们走出了大火灾的范围。桦树和野草摇曳颤抖。他们有了焦土上的经历,再看眼前的草木,都带着不真实的颜色,格外鲜艳,仿佛来自东方的乐园。博斯曼开着玩笑,模仿贾斯珀唱歌,足见心情大变;黑色环境对他们影响之大,远超这些人自身所知。田野里的玉米饱满健壮,已经高达六十厘米,大丰收近在眼前。火灾地区却以同等的力度,宣告了破产清算即将到来。

午后不久,里奇韦下令止步。猎奴者板着脸,大声念出张贴在十字路口的告示。他说,前面的城镇暴发了黄热病,警告一切旅人自行回避,往西南方向走,有另一条路可以绕行,窄一些,而且路面不平。

里奇韦注意到,告示是新张贴的。疫病很有可能还没有蔓延开来。

“我有两个兄弟就是得黄热病死的。”博斯曼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长大,那里天气转暖,往往热病滋生。两个弟弟的皮肤出现黄疸,变得蜡黄,鲜血从眼睛和屁股里往外流,抽搐发作,剧烈地撼动着他们小小的身子。有人推着吱吱乱叫的独轮车,运走了他们的尸首。“死得好惨。”他说。他又一次变得不苟言笑。

里奇韦去过这座小城。市长是个腐败的庄稼汉,食物也让你蹿稀,但他保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绕行势必让他们的旅程增加可观的时间。“黄热病是搭船来的。”里奇韦说。它的源头在黑非洲,经西印度群岛,紧随着贸易传入。“这是进步过程中缴的人命税。”

“那下来收税的税官又是谁呢?”博斯曼说,“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恐惧让他变得任性而难以驾驭。他不想继续逗留,就连这个十字路口离瘟神的怀抱也过于接近了。霍默没等里奇韦下令——也没遵从只有猎奴者和小鬼秘书掌握的信号——便驱动马车,远离了厄运缠身的城镇。

向西南行进的路上,还有两处告示牌写着同样的警告。通往疫区城镇的道路没有显示出危险就在前方的迹象。那样长时间地穿越火场的旅行,让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变得更为恐怖。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再度停下。这段时间足够科拉仔细审视她逃离兰德尔家之后的旅程,并将自身的种种不幸编织成一幅厚重的画卷。

奴隶制的总账里塞满了一份又一份的名单。这些名字首先汇集于非洲海岸,那是数以万计的载货单。人货。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名字同等重要,因为每一个由于疾病和自杀——以及出于会计核算需要而标注的其他事故——产生的损失,都需要向雇主做出合理的解释。在拍卖台上,他们清点每一场拍卖所购买的奴隶;在种植园,监工用一行行紧密排列的草书保存下工人的名录。每个名字都是财产,是能呼吸的资本,是血肉创造的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