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4/5页)

鹤川摔死以来,我一直没有接汹到生,过了许久,我才接触到一种非薄命的更黑暗的生,一种只要还活着就不停伤害他人的生的活动,并且从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简洁的“这还杀得不够呐”复生了,并且撞击着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战时在不动山顶面对着京都市街万家灯火而祈愿的话,这句话大致的内容是:“但愿我心中的黑暗相等于被无数灯光包围着的夜间的黑暗!”

这女人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为了说话,她漫无目标地绕着行人稀少的背胡同行走。因此好不容易来到女人独居的住所前面时,我已弄不清这儿究竟是哪一带市街的一角了。

当时已经十点半钟,我正想告辞返回寺庙,女人却硬把我留住,让我进了屋。

她走在前面,拧开了电灯,突然说了一句:

“你诅咒过别人,希望他死掉吗?”

我立即回答说:“是的。”说也奇怪,这之前我意忘却了,我显然盼望那房东姑娘--她是我的耻辱的见证人--早点死去。

“真可怕。我也是这样呀。”

女人的姿势放随便了,侧身坐在铺席上。室内使用山大概是100瓦的电灯,在限制用电的情况下,这是鲜见的亮度。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体。她系着的博多白绢制的名古屋腰带白得鲜明,友样丝绸和服上面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现了出来。

从南禅寺山门到天接庵客厅的一段距离,非鸟儿是飞越不过去的。然而,时过数年,我渐渐缩短了那段距离,如今好歹总像是到达了彼岸。从那时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细细计算着时间,终于确实地接近了意味着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东西了。我觉得我必须这样做。如同远方的星光射到之时,地面上的面貌早已发生了变化一样,这女入完全变质了。这是无可奈何的。再说,假如我从南禅寺山门上望见的时候就注定我和她今天会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么这种变形,只需稍稍修正就可复原,再度以当年的我和当年的她相见了。

于是,我说出来了。我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那时嫩叶复生了,五凤楼壁项图案的仙女和凤凰复生了。她的脸颊活灵灵地飞起了一片红潮,眼睛里闪烁着变幻无常的紊乱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样吗?啊,原来如此。真是奇缘啊!所谓奇缘无非就是这样吧。”

这回,她的眼睛里噙满了兴奋的喜悦的泪水。她忘却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忆里,使同样的兴奋的延续转移到另一种兴奋中,几乎近于疯狂的程度。她的藤架霞花纹和服的下摆凌乱了。

“已经济不出奶汁了。啊,可怜的婴儿!就是挤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样让你看嘛。因为从那时候起你就喜欢我,如今我是把你当做当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觉得羞耻了。真的,我就像当年的样子让你看呀!”

她用下定决心的口吻说过之后,看来像是过度的狂喜,又像是过度的绝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识里只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种剧烈的行为,而这种行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带给她的绝望,或是绝望的坚韧的后劲。

这样,我看见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带解开了,把许多细带解开了,带子发出悉索声解开了。她的领口松开了。她的手插进隐约可见的白皙的胸脯,然后把左边的Rx房掏了出来,裸露在我的面前。

如果说此时我没有某种眩晕,那是谎言。我看见了。仔细地看见了。然而,我只是停留在成为见证人这一点上。我从山门的楼上看远方一个神秘的白点,并不是具有这样的一定质量的肉体。由于那个印象经过了太长时间的发酵,眼前的Rx房是肉体本身,只不过变成了一种物质罢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诉什么或要诱惑什么的肉体,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证据,从整个生脱离开来,仅仅呈现在那里的东西而已。

我又企图撒谎了。是啊,眩晕确是袭击了我。然而,我的眼睛过分仔细地观望,观望过的Rx房就是她的Rx房,渐渐地变形为毫无意义的片断,我都逐一地看个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这以后的事。因为经过一番惨不忍睹的过程之后,它在我的眼里终于渐渐地变成很美的东西。美的无结果、无快感的性质赋予了它。Rx房尽管呈现在我的眼前,但它却渐渐地被闭锁在自身的原理的内面,如同蔷薇闭锁在蔷薇的原理的内面一样。

对于我来说,美总是姗姗来迟,比别人来迟。别人同时发现美和官能,我却迟迟才发现它们。眼看着Rx房恢复了与全体的联系……超越肉体……变成无快感的却是不朽的物质,变成与永恒联系的东西。

但愿人们能洞察我所想说的事。再说,这时金阁又出现了。应该说,Rx房变形成为金阁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飓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阁内部那板富的内侧、格子门的内侧、金箔剥落的壁顶下面,都积淀着沉重的豪华的黑暗。这是当然的。因为金阁本身就是精心的构筑。造型的虚无。这样,我眼前的Rx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体的闪光,它的内容也同样是黑暗的。它的实质同样是沉重的豪华的黑暗。

我绝不为认识所陶醉。毋宁说我的认识被蹂躏、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话下!……然而深深的忧惚感没有离开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阵子,面对着她的裸露的Rx房而坐了下来。

这样,我又一次碰上了把Rx房收藏在胸怀里的女人那极其冰冷而轻蔑的眼神。我向她告辞。她将我送到大门口。在我背后响起了她用力关上格子门的声音。

……回到寺庙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Rx房和金阁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涌现。一种无力的幸福感充满了我的身心。

但是,当我看到呼啸着风声的魅黑松林的彼方那鹿苑寺山门时,我的心渐渐冷却下来,无力优胜于它,陶醉内心境变成了厌恶的情绪,一股无以名状的憎恨感沉重地涌上了心头。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绝了!”我喃喃自语道,“又一次啊!金阁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没有拜托它,它为什么企图将我同人生隔绝呢?诚然,也许金阁是从堕地狱中把我拯救了出来,缘此,金阁使我比堕地狱的人更坏,使我成为一个‘比任何人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

山门一片漆黑,寂然无声。早晨鸣钟时就熄灭的便门上的灯还在微微发亮。我推开了便门。门内侧吊着静航的古老而生锈的铁锁发出了响声,门打开了。

看门人已经人梦。便门内倒贴了一张内部规则,内容是:“晚上十点以后,最后回寺者锁门。”还有两块尚未把牌面目过去的名牌。一块是老师的,另一块是上年纪的管理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