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2/5页)

这天晚上,鹿苑寺老师住处来了一位稀客。客人昔日是老师的同一僧堂的学友,如今是相并县龙浩寺住持桑井禅海和尚。要说与老师是同一僧堂的学术,我的父亲也是啊。

寺庙的人给老师前往的地方挂了电话。对方回话说:老师再过约奖一个钟头就会回去。禅海和尚这次上京都,打算在鹿苑寺泊一两宿。

我清楚地记得,昔日父亲动不动就愉快地谈起禅海和尚的事,可见父亲对和尚的敬爱之心。不论外表还是性格,和尚的确是属于男性的豪放的禅僧的典型。他身高近六尺,肤色黝黑,眉毛浓密,声音宏亮极了。

寺庙的师兄弟来唤我的时候,禅海和尚对我表示了想在等候老师回庙的这段时间里同我闲谈的意向,我有点踌躇。因为我害怕摔海和尚的单纯而澄明的眼睛会不会着穿我今晚迫在眉睫的企图。

掸海和尚盘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铺席宽的房间里,品尝副司精心备好的酒和下酒的素斋。我来之前,是师兄弟给他斟酒;我到之后,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禅海和尚面前为他斟酒。我背何下着无声的菲菲的细雨的黑夜。禅海和尚所能望见的,只能是我的脸和这梅雨季节的庭院里的黑夜。也就是说,所能望及的就是这两样黑暗的东西,别无其他。

然而,弹海和尚是不受任何东西拘束的。他初次见我,就滔滔不绝,爽朗地说:你很像令首。你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了。今尊辞世了,实在可惜啊!等等。

禅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师所没有的朴素,父亲所没有的力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鼻翼张得很大,浓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将过来的情状,活像一副照常规制造出来的能剧的假面具。他的长相并不匀称。他的内在力量过剩,这种力量自由发挥,完全破坏了其均匀性,连那突出的颧骨也像南画中的岩山那样奇峭突兀。

尽管如此,在轰鸣般大声说话的洋海和尚身上,有着一种震颤我心灵的慈祥。这不是人世间常见的那种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树下的粗大树根,给过往旅人提供在树阴下歇息的条件的那种慈祥,是用手触摸很粗糙的那种慈祥。谈话间,我警惕着今晚这关键时刻,自己的决心不要由于接触这种慈祥而被磨钝了。于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团疑窦:是不是老师为了我才特地把这位和尚清来的呢?转念又想:不可能是为了我才特地把这位和尚从福非县清到京都来的。样海和尚只不过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无比悲惨结局的见证人。

内装近四两酒的大白磁酒壶都空了。我施了个礼,就到典应僧那里换了一壶。我端着温热的酒壶回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我过去所不懂得的感情。过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希望得到别人理解的冲动,到了关键时刻,却惟独希望禅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来劝酒的我的眼精,与方才不同,是如何闪烁着真率之光的,禅海和尚应有所体察。

“您是怎样看我的?”我问道。

“喏,你是个诚实的好学生。你在背地里是否干了什么放荡不羁的事,我不知道。但可怜的是,现在与过去不同,没有可供吃喝嫖赌的钱了吧。令尊和我,以及这里的住持,年轻时都干过相当恶劣的事哩。”

“您不觉得我是个平凡的学生吗?”

“看来平凡,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会招人怀疑,这才好呢。”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们都以为他们有万般的鉴别能力,经常邀请他们去鉴定从人物到书画古董的真伪。有的高僧为了事后不被人耻笑其鉴定错误,就不谈结论性的意见,当然也不会当场提出禅僧式的独断的见解,总给人留下难以捉摸其意思的模棱两可的余地。样海和尚并不是这种人。大家知道他会将所见所感都和盘托出的,而对于映现在自己单纯而强烈的目光里的事物,是不会故意去追求什么意义的。有意义也罢,无意义也罢,禅海和尚使我感到最伟大的,就是他看东西,譬如看我,并不想标新立异地以自己的特别目光来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来看。对于禅海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我懂得禅海和尚想说什么,就渐渐地感到无所顾虑了。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个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胆敢干出多么异常的行动,我的平凡也会像用簸箕来筛米粒一样还是残留着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静静的叶茂的小树,立在禅海和尚的面前。

“就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生活行吗?”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干出与众不同的事,人们又会那样地看你。社会是健忘的啊。”

“人们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个能持久呢?”

“不论哪个都会立即中断的。即使你认定强要让它持续下去,它还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的。火车疾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一停,乘客就一定会从车厢里走出来。疾驰中断,休息也将中断。死虽是最终的休息,但也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叹。”我终于脱口说出来了,“我并不像您所想像那样,希望您把我的本愿看透暖。”

禅海和尚一边呷酒,一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湿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顶般的沉默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颤栗了。神海和尚突然发出了特别爽朗的笑声。

“不必看透喽。一切都已经表露在你的脸上了。”和尚说。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无遗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变成了空白。行动的勇气喷薄而出,就像冲着这空白渗入的水。

晚上九点,老师回来了。四名警卫像往常一样出去巡逻了。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从外面回来的老师与禅海和尚两人交盏对饮,约莫至深夜零点三十分,这时寺庙的小僧才将禅海和尚领到寝室。老师说了一声洗澡,就入浴去了。7月2日凌晨一点钟,敲梆子声已经停息,寺庙变得一片宁静。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

我独自一人坐在铺好的匠铺上,揣摩着积淀在鹿苑寺的黑夜。夜渐渐增加了浓度和沉重。我所在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那粗大的柱子和板门支撑着这古老的夜,一派在严肃穆。

我尝试在口腔内结巴。一句话就简直像平时将手插入深口袋时寻找东西,物品被别的东西挂住怎么也抱不出来一样,让我万分焦灼,这时活儿才到了嘴边。我内心世界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语言就像沉重的吊桶,从那深夜的水井里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