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陆辞微微颔首,肯定了司马池的猜测。

他既陪狄青来了司马池家中,就不曾有过刻意隐瞒身份的打算。

当然,与那回的钓鱼执法不同,这次狄青做好事,可谓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当然也毫无隐瞒身份的必要。

之前对涉及自己名姓和身份的问题的稍许回避,不过是不觉有特意宣扬的必要罢了。

闻言,司马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即使浮现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的是他自己,可在得到陆辞爽快承认后,还是被震得内心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

他出自官宦世家,素来古板正直,教导子嗣时,也颇重资辈身份。在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违礼制时,当场顾不上家人皆在厅里坐着,就要下了主位,重新以下官之姿见过陆辞。

陆辞却在他要起身的那一刻,一手搭上他一臂,轻轻施力,就将差点闹出大动静的人给制止了。

“多谢公祖款待,只是我与舍弟,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好多做叨扰了。”陆辞莞尔一笑,体贴地岔开了话题,好让惊魂未定的眼前这人慢慢恢复平静:“不知公祖可愿让我们再看一眼你家三郎?”

领会到陆辞不愿在更多人面前亮明身份的言下之意,司马池纵还感到别扭,仍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恩公愿见犬子,那是犬子的荣幸,下……” 一个官字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好险被他收住了,僵硬改口“我岂有不愿之礼?”

得亏其他司马家人都围着狄青说话,且恪守礼仪,未留神细听他们这边的对话,不然多半要察觉出这生硬的语调变化来。

司马池也无奈得很。

若换作还是不知陆辞真实身份的刚刚,那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一番三子的恩公,起码让人多在家里坐上一会儿的。

临走前,再着家人奉上赠礼,以表谢意。

甚至还因颇欣赏陆狄二人的精气神,盘算着日后若有机会,设法提携一二。

如今再忆起先前无知而轻狂的念头……

简直叫他感到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了。

他怎就那般异想天开,念着以一地方知县的身份,寻思提携一年方弱冠、便已位列从三品的京中大员!

再让人细思不安的是,堂堂从三品的太子近臣,大年三十既不在家中,也不在京里,却在路上奔波,显是肩负非比寻常的职事。

尽管他不曾听过任何风声,更猜不出陆辞身负的职责,但也无比清楚,对方定然只是途经光州,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而已。

隐秘虽已经被三子无意撞破,具体细节,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能探听得起的。

更不好出口挽留——倘若因此耽误了大事,他哪儿担得起责任?

司马池能二次下场就金榜题名,摘得进士出身,绝非什么榆木脑袋。

仅凭陆辞身份,他心念电转间,结合朝中暗潮,瞬间涌现无数触目惊心的猜测。

就连点到为止的陆辞也没想到,司马池的脑补能力如此丰富。

司马池竭力平复面上情绪:“我这就让乳母将犬子领来。”

从拐子手下逃出生天后,原本就属家中最受宠的司马家的小三郎,顿时受到了家人最多的关注和精心呵护。

尤其对失而复得、还很是心有余悸的聂氏而言,一时间眼不肯离其半刻,生怕又一个不留神的功夫,这块心肝肉就又从身边不见了。

对还懵懵懂懂不晓事的三郎本身,在哭过一场后,就算彻底过去了,见有许多人陪他哄他,还高兴得拍手笑。

在玩过一阵后,他喝了点米糊,打了一串儿饱嗝,也就睡着了。

现是被聂氏亲自抱着,带到陆辞面前的。

陆辞之所以提出想在走前再见见这由狄青亲手救下的小家伙,主要是为了转移司马池的注意力,见聂氏当真将睡着了的稚子都抱了来叫他过目,不免有些意外。

早知这小不点已经睡着,他就寻个别的理由了。

“不仅生得机灵可爱,”陆辞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不由一笑:“还是个心宽的。”

聂氏听出这玩笑后对三郎的喜爱,顿时忍俊不禁,正要开口,担心不知对方身份的夫人说错话的司马池则坐不住了,讪笑着抢先一步道:“三郎尚不记事,让恩公见笑了。”

“这是好事,何来见笑?”

陆辞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就想送一本书出去,顺道说几句勉励读书的客气话。

然而一摸就摸了个空。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狄青这趟出行是为看戏为主,又哪儿会随身带书备着?

于是顺手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如意来,笑着交给聂氏:“既我与你家三郎有缘,便以此如意相赠,祝他此劫无事后一路顺遂吧。”

聂氏下意识地就要回绝,陆辞笑道:“这仅是我在别州落脚时,集市上见着好看,随手买下的,并不是什么珍奇名贵的物件,仅为图个好意头,你替他收下便是。”

他所说的,也的确非虚。

这块玉如意并不是什么珍贵难得的质地,但雕琢的手工精巧漂亮,要价也不算高,陆辞与狄青逛时一眼看中,就直接买下来了。

聂氏仍是迟疑。

她虽也爱恩公话里的‘好意头’,但对方于他们有救子的大恩,当是他们给谢礼才对,哪儿能反过来来要恩公的东西?

司马池此时道:“恩公既是给三郎的,你便收下吧。”

又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陆辞微微点头,忽压低了声音,劝道:“君子怀思国报君之志,当尽己力而为。若人微言轻,数事难成,亦不当气馁,便行万事去。万事终可成数事,便不算白费了。”

司马池不防会听到这么一番知心话,登时心头一热。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向陆辞温和而明亮的眼眸后,又及时打住话头,只有用力点头:“多谢提点。”

陆辞笑了一笑,摆摆手:“前路未知,唯有共勉。”

他这次不再耽误,最后轻轻地捏了捏小三郎那柔软而肉呼呼的小手,就施施然地带着狄青告辞了。

司马池着人准备的丰厚谢礼,他自是半份未要。

因得了司马池的吩咐,下人在遭到拒绝后,也不敢做任何劝说,就满怀不解地目送人走了。

聂氏抱着酣然熟睡的小三郎,站在家门口,随夫君一同目送陆狄二人离去,心中隐有所觉。

那俊俏郎君,怕是身份不凡。不然以夫君严谨板正的性子,是断无理由做出这形同忘恩无理的行径的。

聂氏心中一凛,不敢多加揣测,更不敢开口询问,赶忙垂眸。

在看到对告别都一无所知、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刚放到他手里的小如意,玉雪可爱的三子时,不禁温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