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孩子,我可不是随便讲的,”他说道。“取得今天的地位,我得有坚强的性格,明确的目标。我得耐心等待,精心策划,四处奔波……是啊,我还得像个黑鬼!”他说完又怒气冲冲地加了一个“可不是”!

“我甚至并不以为值得下这一番功夫,但是我毕竟取得了今天的地位,而且我要保持这个地位——比赛中你打赢了,你得了奖,你总想保持它,保住它;这成了你唯一要操心的事了。”他耸了耸肩。“人到晚年才赢得地位,孩子。你干你的吧!把事情的真相去告诉别人吧;拿你的真相和我的真相比比看,要晓得我说的话就是真理,是更为广泛的真理。你检验检验看,你试验试验看……我开始谋事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

可是我不再听他说了,眼睛里也只看到他那金丝眼镜的边在闪闪发光。那副眼镜仿佛是在他令人厌恶的言词的海上浮动。真相,真相,什么是真相?我要是把真相讲出来,我的熟人,甚至我的母亲都不会相信。我想,也许到明天我自己也不相信了,连我自己也……我无可奈何地瞧着写字台的纹理,然后我的视线越过了他的头,落到了他椅子背后的奖杯架上。架子的上方有一幅奠基人的画像,两眼不置可否地往下看。

“嘻,嘻!”布莱索笑着说。“你的胳膊太短,跟我拳击还不行,孩子。好几年我没有收拾年轻黑人了。确实有好久了,”说着他站起来,“他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神气活现了。”

这一次我简直动弹不了了,肠胃像打了结,腰部酸痛,两条腿直发木。三年来我总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可是现在他只消说这么几句话,就使我软弱无力得像个婴儿。我拼命地站稳……

“等等,等一会儿,”他说,两眼盯着我,像是准备投掷一枚硬币,看一看是正是反。“孩子,我喜欢你这种精神。你是个战士,我挺喜欢;只是你缺乏判断力,而缺乏判断力可能会毁了你。孩子,这就是我要处分你的原因。我也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不愿意回到家乡受人羞辱。这我能理解,因为对个人尊严你有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由于那些哗众取宠的教师,以及北部教育出来的理想主义者来校任教,这类概念渗透了进来,连我也无法可想。不仅如此,你还有一些白人的支持,可是你就不敢面对他们,因为对于一个黑人来说,给白人羞辱是最难堪不过的。这一切我也都了解;老博士也受人指责、嘲笑,也是什么味道都尝过了。这种处境我不只是在教堂里唱唱,我确有切身体会。可是我不会耿耿于怀。那样不是太傻、代价太大了吗?而且思想负担也太重了。让那些白人为面子和尊严去烦恼吧——我只要了解自己所处的地位,给自己赢得权力和影响,攀上有权有势的人们——然后就呆在暗处使用权力!”

我要在这儿给他奚落多久?要站多久?我双手扶着椅背寻思着。

“你是一个有胆量的小斗士,孩子,”他说,“而我们民族正需要优秀、精明、觉醒的斗士,所以我准备帮你忙——也许你会感到我用右手打了你,又用左手来帮助你——假如你认为我是靠右手领导的那种人的话,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接受不接受由你,我希望你今年夏天上纽约去,这可以保住你的面子——还可以攒几个钱。你上那儿去挣明年的学费,懂不懂?”

我点了点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翻腾得厉害,想设法应付他,想怎么把他刚说的这番话和他以前讲的话联系起来。

“我要给你几封信,让你带给几位学院的朋友,请他们帮你找工作,”他说。“不过这次你得动点脑筋,处处留神,好好干!如果你干得不错,也许……嗯……也许……就看你自己了。”

他不往下说了。他身材高大,皮肤黑黑的,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站在那里完全是个庞然大物。

“就这样吧,年轻人,”他语调粗鲁,还带着官腔。“你两天之内办完离校手续。”

“两天?”

“是两天!”他说。

我下了台阶,摸黑上了便道。我刚走出大楼,就撞在从树上倒垂下来的绳索般的紫藤上,痛得我蜷缩了起来,蹲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了。稍停,痛苦减轻了,我抬起头来,只见使人感到凉爽的大树连成拱形。透过这些大树,我看到两轮月亮重叠,不停地打转。我的两眼对不准一样东西了。我往房间走,用手捂住了一只眼睛,生怕撞在路上突然出现的树上或电线杆上。我继续向前走,嘴里发苦,像喝过胆汁。谢天谢地,幸亏是晚上,没有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相。我肚子感到难受。宁静的校园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古老悲凉的黑人吉他民歌,但却是用走了调的钢琴弹出来的,好似慢悠悠的粼粼碧波,又似孤零零的一列火车鸣笛之后的回声。我的头又撞了一下,这次撞到了一棵树上,震得树上开花的紫藤哗哗作响。

我能动弹之后,只觉得头昏眼花。白天的事情都一一呈现在眼前。特鲁布拉德、诺顿先生、布莱索博士,还有金日酒家,急速地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站在路当中捂住一只眼睛,竭力想驱赶掉这些白天的情景,可是每次又总是糊里糊涂地想到了布莱索博士的决定。他的决定还在我脑子里回响,这个决定可是千真万确无可挽回的了。出了这些事,不论我的责任究竟有多大,我知道我得付出代价。我知道我将被开除。一想到这点,我难过得就像万箭钻心。我站在洒满月光的便道上,揣摸着被开除以后会有什么后果。那些原先嫉妒我的人将如何幸灾乐祸,我的双亲将如何地感到羞辱和失望。即便我今后十分检点,我的耻辱也不会被人忘却。我的白人朋友们会厌恶我,这不禁使我想起了那些得不到有影响的白人庇护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情景。

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叫我朝东,我绝不朝西,我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办事——然而我非但没有好报,相反,我此刻却在这条路上踉踉跄跄,死命捂住一只眼睛,生怕头昏眼花,突然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一下闯到了路上,自己撞了上去,碰得头破血流。好像硬是要叫我发疯似的,我蓦然感到祖父在我头顶上盘旋,在黑暗中得意地咧着嘴在笑。我简直无法忍受了。因为我尽管极度苦恼和气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方式,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让我这种人获得成功。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以为常了,结果只好心安理得。不这样,那就得承认我祖父的话确有道理,然而这又是办不到的,因为虽然我自信是无辜的,但我看到要避免永远面对特鲁布拉德和金日酒家这种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对已发生的一切承担责任。不知怎么的,我确实使自己相信我违反了校规,应该心悦诚服地接受处分。我对自己说,布莱索博士是对的,他是对的。学校以及学校所代表的利益应该受到保护。没有其他办法。不管我受多大的罪,我总得尽快付这笔债。然后再回来建立自己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