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别的说话声响起来了。好几张脸在我上方张望着,就像那不可理解的鱼瞪着缺乏辨别力的眼睛,朝着养鱼缸的玻璃壁往外凝视一样。我看见他们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我的上方,接着有两个动起来了,先是他们的头部,然后是他们那鳍形的手指尖恍惚地从箱顶上移开去。他们像缓慢的潮汐的波涛那样来来去去,完全令人不可思议。我看那两个人起劲地动着嘴巴。可是我不懂。他们再说一遍,我仍然不理解他们的意思。我担心起来了。我看见一张笔迹潦草的卡片挂在我的上头,全是一堆乱糟糟的字母。他们在热烈地商量着。不知怎么地,我心里有点明白了。一阵孤独的恐怖感攫住了我;他们好像在扮演一幕神秘的哑剧。而从这个角度看他们是受到妨碍的。他们看上去像是十足的傻瓜,我不喜欢这个。这不合适。我看得见一个医生的鼻子上有污点;一个护士长着松软的双下巴。另外的几张脸凑上来了,他们的嘴巴由于无声的愤怒而抽搐着。可是我们都是通人情的,我想着,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一个穿黑衣服、留长头发的男人出现了,他的表情亲切友好,那双敏锐的眼睛俯视着我。他时而盯着我看,时而查阅图表,而其余的人则在他的四周徘徊,他们的眼睛流露出焦虑的神色。然后,他在一张大卡片上潦草地写上几个字,接着猛地把卡片送到我的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

一阵恐怖的感觉使得我心绪不宁;这就好像他突然给了那在我的头脑中游移不定、模糊不清的思想一个名称,并且把它组织起来了似的,我被突然发生的羞耻心所压倒了。我明白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我闭上了眼睛,悲伤地摇了摇头。这是他们第一次热情地尝试和我谈话,可是我回答不出来。我搜索枯肠再作了一次努力,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除了疼痛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又看见了那张卡片,他慢慢地逐个字逐个字地指点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思想深处拼命地作着回忆,直弄得浑身发软、疲惫不堪为止。这就好比一根血管被切开了,我的精力也随着消耗殆尽;我只能默默无言地瞪着眼。但是他突然以一种恼人的敏捷的动作,做手势要了第二张卡片,写上:

你……是……谁?

我的肚子里有一种缓缓的刺激,这使得我感到恶心。这个问题的提法,好像使得一连串微弱的、隐约的、遥远的灯光变得显眼起来了,而使那儿的另一个曾经放射出一星电花的问题,随之熄灭了。我是谁?我问自己。但是,这就好比想找出在我身体内那没有感觉的血管里循环着的某一个特殊的细胞那样困难。可能我就是这个阴郁、慌张和痛苦本身,但是这种回答似乎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的更不像样。

那张卡片又出现了: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母亲,谁是我的母亲?母亲,那个当你受苦她哀叫的人——但她是谁呢?这样问是愚蠢的,你总是记牢你母亲的名字的。是谁在哀叫?是母亲吗?但是叫声来自那台机器。难道我的母亲是一台机器?……显然,我是神志不清了。

他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哪里出生的?想想你叫什么名字。

我试着,白白地想起许多名字,可是看来一个也不对头,然而不知怎么地,仿佛我和所有这些名字多少都有点关系,而且已经被它们所淹没,终于消失了。

你必须回忆,小牌子上写着。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每次我发觉自己在凝聚不散的白雾中恢复过来,我的名字就在嘴边,但是说不上来。我摇摇头,看着他离开了一会儿,然后领着一个五短身材、一副学者派头的同伴回来,这个人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情盯着我看。我见他拿出一块孩子用的石板和一支粉笔,在上面写着:

你的母亲是谁?

我看着他,一种厌恶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我有点逗笑地想着,我不说你父母的坏话。可是你的妻子今天怎么样?

我瞪着眼,看见他皱起眉头,写了好久。石板上写满了毫无意义的名字。

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厌烦的神色,我微笑了起来。那张熟悉的友好的脸说了些什么。那个新来的人写了一个问题,我眼神狂暴,诧异地盯着它看:

谁是胆小鬼俄亥俄州人14?

我的思绪异常纷乱。为什么他竟然会想到那个上去?他一字一字地指点着那个问题。我在内心深处,在心底里笑着,而且由于自我发现的喜悦和想把它掩盖起来的欲望而感到眩晕。不晓得什么缘故我成了胆小鬼俄亥俄州人……或者过去曾经是胆小鬼俄亥俄州人,小时候我们打着赤脚,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又是跳又是唱:

俄亥俄州人胆小鬼

摇摇它,摇摇它

俄亥俄州人胆小鬼

打破它,打破它……

然而,我不能使自己承认它,这太可笑了——而且不知怎么也太危险。他偶然说中了过去的某种身份,这是令人烦恼的。我摇了摇头,见他噘起嘴巴,目光敏锐地端详着我。

孩子,谁是胆小鬼兄弟?

他是你母亲的情夫,我想着。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当你年纪轻轻的,把自己藏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后面的时候,你是“俄亥俄州人”;而等你上了年纪,你就成为“兄弟”了。但是为什么他拿这些孩子气的名字开玩笑呢?难道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不成?他们为什么不放开我呢?如果他们让我从机器里出来,我很快就会回忆起许多事情来的……一只手掌啪啪地敲打着玻璃,但是我对那些人已经厌倦了。当我的目光集中到原先那张亲切的脸上的时候,他似乎露出高兴的样子来。我弄不懂这个,可是他就在那里,微笑着和新的助手离开了。

我独自一个人躺着,为自己的身份发愁。我怀疑我真的在和自己开玩笑,而且他们也参与了。这有点儿像一场格斗。事实上他们和我一样知道,我由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正视它。这是气人的,而且使我感到有些躲躲闪闪,小心提防。停一会儿我就要解开这个谜。我想象自己像一个企图抓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的老人那样,在自己的脑子里急速地回旋着,心里想着,我是谁?这是没有用的。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乡下佬。我总不可能既是罪犯又是密探——虽然连为什么是罪犯,我也不知道。

我开始考虑起把机器弄成短路的方法来。如果我把身子转过来,让两个电流波节并在一起,说不定就成了——可是不行,这不仅是因为没有地方,转不过身来,而且是因为那样可能会把我电死。我不寒而栗了。不管我是另外的什么人,反正我不是什么大力士。我不想毁灭自己,即使这样做能把机器毁掉;我需要的是自由,而不是破坏。可是不管我想出什么主意,总有一个弱点存在着——那就是我自己,这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了。任你怎么回避,也回避不了这一点。我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我也逃脱不了这一点。我想,也许这两件事是互相关联的吧。当我发现自己是谁的时候,我就会获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