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7页)

是谁命令他们来保护我们的呢?我心里思忖——这时候,歌声渐息,场子里继而响起一阵鼓掌声和喊叫声,最后从后座上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叠句歌,于是歌声四起,响成一片:

不许剥夺被剥夺的人!

不许剥夺被剥夺的人!

听众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呼吸和声音处处一致。我望着杰克兄弟。他站在讲台前沿的话筒旁边,两脚坚定不移地踏在铺着灰蒙蒙的帆布地毯的讲台上,不时地向左右环顾;他的仪表既庄严又仁慈,宛如一个发愣的父亲在倾听他心爱的孩子们演唱一般。我见他举起一只手致意,听众随即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好像在向前移近,犹如照相机的镜头聚焦于前面的场景,感到了听众热烈而激动的情绪,他们的喧嚷声和鼓掌声也好像在捶击着我的心坎,我的眼光掠过一张又一张脸庞,搜寻着我可能认识的什么人,什么老相识,接着,只见一张张脸庞远离讲台而去,越去越远,及至模模糊糊,越来越模糊。

发言开始了。首先,一个黑人牧师作了祈祷;接下来是一个妇女发言,她读了儿童正面临的境况。其后,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讲话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形势的各个方面。我仔仔细细地倾听着,试图从这一大堆精确、难懂的词语中攫取片言只语。会开得愈来愈激昂。每逢发言中间的间隙,歌声势必骤起,叠句歌自发地爆发出来,这种场面我只在南方的宗教集会上见过。不知怎的,我同这个场面完全协调了起来,我感觉连身体都融了进去。我坐在那里,两脚搁在肮脏的帆布地毯上,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溜进了一个交响乐队的打击乐部了。场面之热烈使我感动得身不由己,我只得很快就放弃了记取词句的努力而听凭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的摆布。

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原来是轮到我发言了。杰克兄弟亲自在话筒旁等候着,我走向话筒,进入聚光灯的光圈,好像一只密不透风的不锈钢笼子团团将我围住。我站住脚步。灯光太强烈了,我无法再看清会场里的听众,那碗状的会场里人群的脸庞,仿佛有一道半透明的帷幔降落在我们之间,可是他们能够透过这道帷幔看得清我——因为他们正在鼓掌呢——而我却看不清他们。我又感觉到了医院的医疗器械笼罩着我身躯时所引起的那种难以忍受的死板的孤独感,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我站立着,勉勉强强听得到杰克兄弟所作的介绍。他的介绍一完,场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对我表示鼓励。我心想:他们记得我,有些人在那次驱逐房客事件中在场。

话筒很怪,令人气馁。由于我挨近这东西的方式不得法,我的声音听起来粗声粗气的,很是刺耳,于是我只说了几句话就停顿下来,心里感到一阵子局促不安。我刚起步就这么糟,非得想些办法补救补救不可。我俯身向前对着离讲台最近的模模糊糊的听众说道:“对不起,伙伴们。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不让我接近这些闪亮的电器玩意儿,以至于这种技术我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说句老实话,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好像会咬人的!只消瞧一瞧吧,这东西就像是个钢打的人头骷髅!你们是不是认为,他是被剥夺而死去的呢?”

这话说得奏了效,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时有个人走过来调整了一下话筒。“别站得太近,”他指点道。

“这回怎么样?”我说道,一面听到自己的声音深沉沉的,在竞技场子里隆隆地振荡着。“好一些了吗?”

一阵轻快的鼓掌声。

“你们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一次机会。这种机会,你们已经答应了我,现在就得看我的了!”

掌声越来越响,台下前排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我们跟你在一起,兄弟。你把球掷出来,我们把球接住!”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同听众取得了联系,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代表全体听众似的。我感到振奋、紧张,差点儿变成了别的什么人在一个劲儿讲外语。由于小册子里那些含意恰当的词句我已无法记清,我不得不求助于传统,又因为这是一次政治集会,我便选用了我在家乡常听到的一个政治技巧;这种技巧虽然古老,但却可靠,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对他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们腻透了”。我无法看清听众,因而只能对着话筒向台前那个抱着合作态度的声音讲话。

“你们知道,有些人认为,我们聚集在这里的人全是笨蛋,”我大声说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好球,兄弟,”那声音嚷道。“你投了个好球。”

“是啊,他们认为我们是笨蛋。他们管我们叫什么‘平常的人’。可是,我一直在这儿坐着,看着,想弄个明白我们到底平常在哪里。我认为,他们犯了一个歪曲事实真相的大罪——我们是不平常的人——”

“又是个好球,”那个声音在一片雷鸣般的喧闹声中叫道,我停了停,举起一只手,要求大家安静。

“是啊,我们是不平常的人——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叫我们笨蛋,而且把我们当作笨蛋来对待。那么,他们是怎样对付这些笨蛋的呢?请大家想一想,留心看一看吧!他们搞了一个口号和一项政策,就是杰克兄弟把它叫做‘理论加实践’这么一个东西。它的内容就是‘永远不让一个傻瓜有个不胜不负的结局’!就是说夺掉他的财产!把他撵出去!把他那愚蠢的脑袋当作痰盂来使,把他的脊背当作门口的鞋擦来践踏!那就是要把他弄得倾家荡产!剥夺掉他的工资!就是要用他的抗议声当作响亮的铜号来吹奏,把他吓得一语不发,就是要把他的意见、他的希望和他的朴实的愿望统统都拼凑成锵锵作响的铙钹!让那响着破裂声音的小钹在七月四日国庆那一天表演吧!只是等它一响起来就把它蒙住!别让它声音太响亮!一停下来就狠狠地揍,给那些愚蠢的小兔子穿起软底鞋跳踢踏舞!唱起‘蛀空的大苹果’、‘去你的,芝加哥’、‘滚开吧,苍蝇,别来打扰我!’

“再说,你们知道是什么东西使我们变得这样不平常的吗?”我压低了嗓音嘶哑地说道。“是我们让他们这么干的!”

一片死寂。烟雾在聚光灯的光柱里翻腾。

“又是个好球,”我听见那个声音伤心地叫道。“光对决议提出抗议没什么用!”我一听,心里思忖着,他算是在支持我呢,还是反对我?“剥夺!一个词,就是剥——夺!”我接着说道。“他们一直想剥夺我们的男男女女做人的权利!一直想剥夺我们的儿童和青少年成长的权利——你们刚才听到那位姐妹谈到婴儿死亡率的统计数字了吧。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出生得不平常是幸运的吗?嗨,他们甚至妄想夺走我们对自己遭受剥夺感到厌恶的权利呢!我打算再跟你们讲一些别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起来反抗,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得逞了!现在是强占强夺的日子,是无家可归的季节,是被撵出家门的时候。到头来,连我们头脑里的脑髓都要被抢夺一空了。而我们呢,竟然如此不平常,对他们的这种企图甚至还没有看见呢!也许,我们太过于彬彬有礼了。也许,我们不愿看一看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可他们认为我们是瞎的——瞎得非同寻常。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奇怪。大家想一想吧,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就给他们夺走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用一只眼睛‘吊线’。我们的民族是个独眼耗子的民族——你们这一生中有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可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妙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