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6/10页)

做那样的事我觉得很好玩,同时跑步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两腿的肌肉也鼓了起来,可是脸色却还是老样子,在黑黑的表皮下沉淀着令人作呕的浑浊的青色。

我对自己的这张脸格外在意。读书腻烦的时候,我就拿出小镜子对着自己又是微笑,又是皱眉,抑或手托脸颊做思索状,而且百看不厌。我一定是掌握了逗人发笑的秘诀。当我眯起眼睛、皱紧鼻子、噘起嘴时,就会变得像小熊一样可爱。每当我不高兴或不知所措时,就会做出这种表情。我最小的姐姐在镇上的县立医院住院,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就做出了那种表情,结果笑得她满床打滚。姐姐跟从家里带来的一个中年女佣住在医院里,所以生活很寂寞,当她听到从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我的脚步声时,就会欢呼雀跃起来,因此我的脚步声超出常人。假如我一个星期不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佣来接我。如果我不去,那个女佣就会表情严肃地说姐姐会无缘无故发高烧,病情恶化。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手背上隐约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血管,身体也感到异样的沉重。我和同班的一个皮肤微黑的小个子同学相互喜欢,放学回去一定是两个人并排走,偶尔两人的小拇指碰在一起,我们也会脸红。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去,在长着嫩绿的水芹和繁缕的水渠里,那个同学发现漂浮着一只蝾螈,于是默默地捧起来送给了我。我原本讨厌蝾螈,但这时却高兴地把它包在了手帕里。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放进了院中的小水池里。蝾螈摇摆着短小的头部在水里游来游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一看,蝾螈已经逃之夭夭了。

我自尊心很强,绝不会主动地向自己喜欢的人坦白。我跟那个同学平常很少说话,另外在同一时期,我对住在隔壁的一个瘦瘦的女生也颇有好感,不过即便在路上相遇,我也故意扭过头去,仿佛看不起人家似的。秋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发生了火灾,我爬起来去外面观看,只见旁边神社的后面烧得火星四溅。神社被黑压压的杉树林包围在中间,火光中小鸟像落叶一般漫天飞舞。我知道隔壁的女孩子穿着白睡衣站在门口正向我这边张望,因此我故意侧面对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势。我想,火光辉映下的自己的侧脸一定英俊帅气。出于这种心理,我跟那个同学以及这个女生都没有进一步交往。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却变得非常大胆。我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怪笑,还用小刀在桌子上刻出两片薄薄的嘴唇,然后再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后来我把桌子上的嘴唇涂成红色,结果那嘴唇竟然变黑了。我一气之下,又用小刀把它削掉了。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在上学途中路过一座小桥,我倚在朱红色的桥栏上发起呆来。桥下是一条像隅田川般宽阔的河流,河水缓缓地从我的脚下流过。我以前从未像现在这么发过呆。因为时刻警惕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所以我总是装模作样做些什么,而且还从旁对自己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加上解说词,比如,他迷惑地瞧着自己的手掌;他一边挖耳朵一边嘟哝着;等等。对我来说,不可能有“忽然”、“不知不觉”之类的动作。在桥上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以后,我感到十分惆怅。每当这时,我又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我默默地走过桥,心中浮想联翩,又进入了梦想。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自己真能出人头地吗?自这段时期以后,我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我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足,一直挣扎在空虚之中。我戴着十张二十张假面,分不清哪个有多么悲伤,不过最终我找到了一个冷清的发泄口,这就是创作。这里有许多我的同类,大家跟我一样,似乎都面对着这莫名的恐惧。我在心底里发誓,成为作家,成为作家!那一年弟弟也上了中学,他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和弟弟商量,进入初夏以后召集五六个朋友共同办一个同人杂志。杂志的封面采用石板印刷,印得十分精美。出版的杂志却分发给了班里的同学。我坚持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起初写的都是一些富有哲理的有关道德方面的小说,有时还零零散散地写一两行随笔。这本杂志办了一年左右,为这事我跟大哥之间还发生了龃龉。

大哥对于我痴迷文学忧心忡忡,从老家给我写来了一封长信。大哥在信中语重心长地说,化学有方程式,几何有定理,理解这些都有完备的钥匙,可是文学却没有。如果未达到适合的年龄和环境,是不可能正确地把握文学的。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我相信自己就是适合的人。于是我马上给大哥回信说,兄长所言极是,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兄长是我的福气。可是我为了文学从未懈怠,反而更加努力学习。我给大哥的回信中充满了感情。

总之,大哥是在警告我,你要比大多数更优秀。其实,我学习非常努力,上了三年级以后一直是班上第一名。当第一名而不被称为分迷是十分困难的,可是我不仅没有受到那样的嘲讽,反而学会了如何收服同学,就连班上一个绰号叫章鱼的柔道悍将也臣服在我的脚下。教室的一角有一只装废纸的大罐子,我有时指着那个罐子说,章鱼也该进罐子里去了吧,于是他就笑着一头扎进罐子里,回荡在罐子里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异样。班上的帅哥们大多跟我很亲近,我因脸上长疙瘩而贴了一些三角形、六角形及花形胶布,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我一直为脸上的疙瘩而烦恼。那时,脸上的疙瘩越长越多,我每天早晨醒来都要摸一摸脸,看看疙瘩是否增加了。我买了各种药物尝试着涂在脸上,然而都没有效果。我每次去药店买药时都把药的名字写在纸上,问店员有没有这种药,就好像替别人买药似的。我觉得那些疙瘩仿佛象征着我的情欲,羞得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一死了之。对于我这张脸,家里人的讽刺挖苦也达到了顶点。已经出嫁的大姐甚至说,恐怕没有人愿意嫁给阿治。因此,我只好不断地抹药。

弟弟也关心我脸上的疙瘩,他多次帮我去买药。我跟弟弟从小关系就不好,他考中学时我甚至希望他考不上。可是我们俩离开家住在一起以后,我渐渐从弟弟身上发现了许多可贵的品质。随着年龄的增长,弟弟变得内向而沉默寡言。他也时常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小品文,但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文章。与我相比他的学习成绩不太好,为此他十分苦恼。我安慰他,反而惹他不高兴。弟弟额头上的发际呈富士山一样的三角形,他觉得像女人而十分避讳。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额头太窄,所以才不够聪明。我只对这个弟弟百般忍让。我那时面对他人不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就是全部袒露给对方。我跟弟弟就是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