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5/11页)

真野忽然抬头看了看叶藏,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便又赶紧垂下了眼帘。

“我哥哥还算好的,我家老爷子……”

说到这里,叶藏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再作声。他变成我的化身,选择了妥协。

真野站起身,走到病房一角的橱柜拿出编织工具,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坐到了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一边也在心里琢磨起来。她觉得叶藏的问题既不是思想上的,也不是恋爱方面的,而是更早就存在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重要的事情。这是当然的。许多事情被遗漏了。这也是当然的。作家不了解其作品的价值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果的我太愚蠢了。尤其不应该的是把效果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话一出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你推测会产生这种效果,转眼之间又会变成另一种效果。我扮演的就是永远在追求效果的愚蠢角色。我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平庸之作还是差强人意的作品。或许我的这篇小说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坦白地说,我失去了自信。

掌灯时分,小菅一个人回到了病房。刚一进屋,他就冲到躺在床上的叶藏的跟前,几乎贴着叶藏的脸含混不清地说:

“我喝酒了,别告诉真野。”

随后一口酒气扑到叶藏的脸上。喝了酒的人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小菅瞟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织东西的真野,然后大叫道:“我去江之岛转了一圈,很不错!”

随后马上又压低声音说:

“骗你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一直喝到现在吗?没关系。真野,是吧?”

真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答道:“不是没关系。”

小菅一头仰倒在床上。

“院长和我们三个人商量过了。你哥哥真有办法,没想到还挺能干。”

叶藏没有搭话。

“明天你哥哥和飞騨去警察局把事情做一个了结。飞騨这个笨蛋,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就住那儿了。我不愿意,所以就回来了。”

“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今后你还会干出什么呢?捎带着也说老爷子不好。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还能听到海浪声呀!这家医院真不错。”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突然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拿衣服来了,就放在那儿。”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放在门旁的一个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又紧锁了眉头。每每说到亲人时,他们都会做出这种略带伤感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一提到亲人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拿老妈没办法。”

“嗯,你哥哥也这么说。他说你母亲最可怜了。怕你冻着,还想着给你带衣服。没骗你,这是真的!……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菅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着腮帮子看了看火柴盒上画着的马头。“你身上穿的衣服是院长借给你的吧。”

“这个吗?对,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还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小菅点燃了香烟,“你哥哥并不守旧,他挺了解你的。不过也不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一起分析了你这次事情的原因,真是笑死人了。”小菅吐出了一个烟圈,“你哥哥推测说,叶藏一定是放荡不羁,把钱都挥霍光了。他说得很认真呢!另外,下面这句话作为哥哥是很难说出口的。他说肯定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最后自暴自弃。”小菅将蒙眬的醉眼转向叶藏,“怎么样?让你意想不到吧。”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租借隔壁的病房有些不值,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在这个病房凑合一宿。小菅睡在与叶藏的病床平行的沙发上。蒙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设有机关,能够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就睡在那里。今晚小菅占了这张床,真野只好从办公室借来一张草席铺在了房间的西北角,位置正好在叶藏的脚下。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扇两折的屏风,将自己睡觉的地方小心地遮挡起来。

“警惕性挺高。”小菅躺在沙发上望着陈旧的屏风,一个人哧哧地笑了。“上面还画着秋七草[2]呢!”

真野把叶藏头上的电灯用包袱皮包起来使屋内变暗,然后向二人道了晚安就隐在屏风的后面去了。

叶藏一直难以入睡。

“好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醒了。”

真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盖上点儿吗?”

叶藏闭着眼睛答道:“我吗?不用。我只是睡不着,海浪声太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不言而喻,这完全是成年人的情感。其实,可怜的不是躺在那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处于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说是那种境遇的一般抽象。成年人受到过这种情感的良好训练,所以常常同情别人。我就为自己易于落泪而感到骄傲。青年人有时也容易动感情。成年人首先是出自善意来看待这种训练。假如说成年人是通过与自己的生活妥协而得到的话,那么青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从这种无聊的小说中吗?

“真野小姐,讲点儿什么吧。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小菅多管闲事,为了让叶藏转换一下心情,涎着脸求真野讲故事。

“没有。”真野在屏风后面笑着答道。

“吓人的故事也行。”他们总想被吓得浑身发抖,想得心里直痒痒。

真野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哟!”真野先叮嘱了一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敢听,敢听。”小菅来了兴趣。

那是真野刚当上护士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她十九岁。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企图自杀,被发现后送到了一所医院,当时真野是陪同护士。患者是利用药物自杀的,因此全身布满了紫斑,已经没救了。傍晚时,患者醒来一次。他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小的肉球近方蟹爬来爬去,不由得感慨地说:“好美呀!”那种蟹活着的时候甲壳就是红色的。“好了以后,一定要抓几只带回去。”患者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当天夜里,患者呕吐了两洗脸盆后死去了。在其家人从老家赶来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真野强忍着在病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发出了声响。她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走路的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原来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她看着小螃蟹,不由得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