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从一个迅速下降的梦中惊醒。我狠狠地跌了进去,跌进了一个无底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厚实的积雪减缓了我下滑的速度,但我仍然以一个仰卧的姿势在下滑,胳膊和腿徒劳地挥舞着。我的黑裙子翻腾着,漂浮着,还有奥芮莉亚的信——几十封信——像小鸟儿一样从我的口袋里飞了出来。雪覆盖了我,黑暗湮没了一切……

一切都是黑暗的。我在某个柔软而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知道我在哪儿,没有一丝光亮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好像我所知道的世界已经跟我剥离了,我在另一个领域里醒来。

记忆慢慢回来了。我意识到我在马尔伯里山庄的床上,我很安全。不过,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蜡烛、便壶和钟。我不知道门在哪儿,窗户在哪儿,搁着我裙子的椅子在哪儿。在过去六个晚上,我睡过四个不同的房间。我感觉自己躺在海里。我跟自己说还是尽可能地待在这个房子里吧,除非我醒来的时候能够找到我的方向。

我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夜里真冷。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撞到了桌子,拉开窗帘。窗外没有月光,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定是午夜。我在黑暗中找不到蜡烛和烛芯,就又回到床上。

现在我醒了,思绪又开始折磨着我。我想着这个寻宝游戏,觉得是件好坏参半的事。如果没有它牵着我往前走,悲伤可能已经将我吞没了。可是另一面我又明白我得松开奥芮莉亚,过自己构建的生活。这不是我的旅程,那是别人给我设置的旅程。我就像一个按照并非自己设计的样品裁制衣服的女裁缝,不知道衣服做完后,她穿上适不适合,甚至不知道衣服是否合身。我仍旧不自由。

这个追求自由的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想要干什么?我现在待在这个热闹、心胸宽广的家族里,三代人在一个屋檐下,我那想要了解自己家族历史的欲望又被打开了。我是谁?我希望知道父母是谁。我希望知道他们为什么扔下我不管。我希望知道任何一丁点能让我抓住他们的信息:笑声、衣服的颜色……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即便如此渴望,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奥芮莉亚了解她的家族史,却花费了一生去对抗它,因为她发誓不受它的束缚。

我冲回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再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熹微。

我发现书柜抽屉里有蜡烛,就点燃了两根。我把我那破旧的披巾裹在旧睡衣外面,好让自己更暖和点。穿着这件悲惨的袍子在这房子里,简直是个错误。我走到了箱子前面。

钥匙刚好能插进去,很容易转动。这衣箱是个新的,没发霉,也不老朽。它既光滑又洁净。我打开盖子时很轻松,而且一点没听到它发出什么声音。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块棉布盖在衣物上面,棉布四周散落着熏衣草。熏衣草的香味冲上来欢迎我,令人陶醉,它唤醒了我对夏日的回忆。我拿起一根小花枝,那枝上干燥而易碎的花朵立即掉了下去。一封写着我名字的信躺在棉布上。

我的宝贝艾美:

我在这里,用我现在能有的最好的方式等着你。你看,我没有忘记你,不仅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去世后也如此。你已经到了亲爱的维斯特家。他们现在照顾着你,他们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在雪地里发现你时,我的想法是好的,我向你保证。我相信我能做任何事情——我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我没法让我的家庭接受你。我不能改变社会,给你提供一个美好的环境。

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小鸟儿,现在我看清了这一点,我衷心地向你致歉。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来为加诸你的残酷行为负责。即便如此,我仍旧要首先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对我所犯错误的宽容。这并非都是出于自私自利。

那年是什么使我离开的,留下了只有十三岁的你——亲爱的,我害怕想到这件事。

你知道的,我坚决要走。我疯狂地想抓住任何向我走来的机会,不顾后果。另外,还有一个让我有如此强烈决心的理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现在我来告诉你。

最亲爱的,你还记得我父母当初是多么果断地想把我嫁掉,他们是多么渴望有个继承人吧。我得病的消息结束了这一切。啊,我的父母!我想,全家人都震惊得呆住了。

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对吧?我仍保持着所有的意图和打算,我的健康状况一直不错。我们都假装好像我没有那致命的疾病一样,至少是放松了,我们相信我还能活很长时间。我们还是我们自己。跟B太太一起去旅行这个让人兴奋的机会就来了。我父母开始思考了(他们的想法从来都对我不利)。

我的状况看起来不错,他们就在想,我是否可以安全地怀个孩子呢?他们开始琢磨,得赶紧把我嫁出去。他们想,反正他们会失去我——我不结婚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可是如果我有个孩子,那就等于我还活着!突然间,他们想要一个外孙了(当然最好是个男孩),那就不仅有了继承人,还将延续维纳威家族的荣耀,而且,我死后,那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安慰。他们再次坚持要我结婚。

我放下信,心里很难受。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准备强迫快要死的女儿嫁出去?虽然……正如她所说,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很难相信她要死了。作为一个真正的病号,她过得可不像个病号。她看起来跟往日一样光彩照人。她制造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我很不情愿,但我理解维纳威夫妇为什么觉得她的病并无大碍。我继续读下去:

有一天,他们把我叫过去。艾美,他们告诉我,他们代我接受了一桩婚事。他们准备春天的时候选一个日子成全这件好事。你能想象得到我的恐惧和困惑吧。这事来得太突然了,经过这么平静的一段日子之后,它突然来了,而我毫无准备。如果要我重述当时的对话,得花好几页纸,艾美。争论、恳求、命令和眼泪全用上了。我恳求、辩护、发怒、威胁,把所有可怕的情况都说了,但没用。两个月后,我将嫁给贝勒·邓索恩。艾美,你肯定记得他!

贝勒·邓索恩!我怎么可能忘记!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与虎同笼。你可能很幸运。你可能全身而退。但毫无疑问,那绝不会是令人愉悦的经历。我想起他向我走过来时那健壮结实、自大的样子就发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他阴沉的脸和不怀好意的瞥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其实他的家族很显耀,比维纳威家族还要悠久。这就是维纳威夫妇想把奥芮莉亚嫁给他的原因。至于贝勒,他的父亲指望他生一两个儿子好继承他的事业。奥芮莉亚总是说,她就是他理想的妻子,因为她寿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