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亨利把手臂伸过来给我挽着,我们急忙进城。透过雨雾,我看到了路旁矗立着优雅的店铺和沉闷的小旅馆。在古罗马浴池附近,亨利像鸭子一样穿过一个狭窄的门洞,他把我也拉了过去。那是一个长长的、温暖的房间,形状像一只邮筒。我闻到了如旋涡一样蜿蜒而来的咖啡的气息,像雾一样浓厚!我们在一个有竖框的窗边找到了座位,雨水旋转着打在玻璃上,蒸汽笼罩着这座城市。我摘下软帽以及遮住我脸庞的流苏。

“啊,现在我看到你了!”亨利的脸上布满了笑容,看起来高兴极了,这可真让我意外。“艾美,真高兴再次见到你。我得说,自从一月份——是一月份吗?——从那时候再见不到你我真是觉得挺难受的。可是你有机密的事要去做,我又能怎么着。我还得跟你说,我爷爷命令我不要打扰你,不许要你的联系地址。现在,你却在这儿!”

侍者用一只银色的高脚茶壶送来了咖啡。他把那黑色的、热气腾腾的液体倒进如花瓣一般半透明的奶油色瓷杯里。我等到侍者鞠躬离开我们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亨利说:“真的吗?你很难过,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在霍尔本的那晚聊得多开心呀!我觉得我们之间产生了温暖的友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快乐?难道你是为了逃开我这个没头脑的傻瓜,才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做机密的事?那个傻瓜是不是破坏了你的晚餐,他整晚上都在讲废话。”

“哦,不!这么说吧,那个晚上好极了。我多希望能再见到你和克鲁姆先生呀!”

“听你这么说,我可算放松了。来,让我们干杯!为了友谊!为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见面!”他举起杯子,那杯子在他的大手里看起来可真小。我笑了,拿起我的杯子碰了过去。我知道自己正凝视他,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坐在我对面。他是真实的!可靠的,他头上滴着雨滴。真的是他!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艾美?你愿意谈谈吗,还是说我不该问?我不好管闲事,我就是太好奇了。要是你不能说,你就让我闭嘴。”

他的问题让我猛地愣住了,然后我耸了耸肩。有那么几分钟我都忘记那件事了。“事实上我现在还不自由,亨利。我的时间和决心都还得奉献给我去世的朋友,可能现在还不到讲这件事的时候。唉,我多想给你讲讲呀!你可以问我你想问的所有问题,只是有些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回答。”

他把手从桌面上伸过来,同情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时,看起来也跟那瓷杯一样小而美味。“我明白,可是你好吗?你来这儿多久了?每件事……啊,啊……”

他把手抽回去,一边问我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一边做了一个闹不清是什么的手势。我有种想去抚摸他脸颊的冲动,但我只是啜了一口咖啡。

“谢谢你。我当然很好。过去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我环视着咖啡店。我从没进过咖啡店。我喜欢这里潮湿的空气和轻快地忙碌着的侍者。“我在特威克纳姆,跟一群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可惜我不得不离开他们。礼拜三我到的这儿,我正在受苦呢。我真是不愿意待在巴斯。虽然它是个让人向往的城市,可是,我,我发现,嗯,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亲爱的,这儿是巴斯!”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说。但我已经看出来他是在戏弄我。“不,不,我懂你的意思。有人说,如果你爱上什么地方,你得有爱它的理由。如果没有,你就不会爱上那个地方。对吗?”

“对!亨利。这个地方很时髦,可我不是时髦人物。巴斯当然很美丽,人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人,被人看,去跳舞,去调情。啊,如果是和负责任的人一起做这些事,当然好。可是我在这儿没有朋友。而且,我内心深处更渴望宁静的生活。”

“你看来明白一切。不过……”亨利一边靠回椅背,一边评论我,“神秘的事情,独自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对一位年轻小姐来说可不寻常。”

“是的!我向你保证,我现在的情况没有一样是正常的。”

“而且,我不认为你是个不时髦的人。因为,在伦敦的时候,你不是……”

这回轮到我戏弄他了:“什么?你怎么能说这么无礼的话呢!”

“就算无礼吧,但那是真实的。至于现在嘛,嗯,怪不得刚才在桥上我没认出你来。穿得这么漂亮,戴着这么宽的软帽,你的小脸儿整个埋在里边了。你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你可知道?”他咧着嘴笑,长腿在桌子底下伸开来。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腿,他赶紧缩回去,重新坐直了。“抱歉,艾美。”

“好吧,但是我脑袋里的想法并没变,不管它上面戴的软帽有多大。”我急忙为自己辩解,努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我脸红了,“奥芮莉亚给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穿得比以前漂亮了,不过,这个社会还是能够发现我很多的纰漏。我不能否认,穿漂亮衣服让人很高兴,走在街上,别人也不会看不起你。可是,要在社交中心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淑女,那可不是我的追求。”

“那你追求什么?”

“对奥芮莉亚忠诚,完成她的心愿,做我必须做的事情。”

“可是,你自己呢?”

我皱起眉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沉默得很默契,我在想,怎么跟他解释呢?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我们身后的门开了。一个主顾准备离开,另一个进来。我的椅子被撞了一下;桌子之间的距离很窄。亨利跳了起来,但那客人特别温和地道了歉,离开了。“我没事,亨利。”我笑了。他又坐了下来。

我双手紧扣,放在桌上,继续说:“我一直在考虑奥芮莉亚。她的事决定了我的去向和我的时间。我完成……完成这件事之后,我会有一阵子空虚。我需要决定定居的地方,用什么方式生活。我有足够的钱,所以不必去工作,可我不是淑女,不是生来就是。我也不希望假装淑女,我也不希望过游手好闲的生活。我没有自己的家人……等办完奥芮莉亚的事,我得好好想想。”我又耸耸肩,知道自己讲得不够充分,不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除非我告诉他一切。

亨利也向前探着身体,好像是在认真地想下面他该说些什么。

“你的忠诚让人感动。我看得出来你很爱奥芮莉亚。但是,是不是有时候有些……沉重?独自在黑暗中执行她的愿望,就像这样?”

我叹了口气。“我心里既有祷告,也有诅咒。”我停顿了一会儿,亨利耐心地看着我。“只要我还没完成这件事,就还不能替自己做决定,没法走我自己的路,没错,这是很沉重。当我遇上朋友的时候,我也不能恣意地与他们在一起。当然,是奥芮莉亚使我遇上朋友们的!没有奥芮莉亚,我还是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亨利,我对未来没有自信,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在等我吗?我现在就像一个车厢,徒自挣扎,而奥芮莉亚的愿望就是马,拉着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