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两天后,我到达约克。一如预想的那样:混乱的车站,旅行的终点,显而易见的孤独。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引人注意了。若是一位衣着破旧的无名之辈或许可以有很多原因要独自旅行——他们都是可耻的,自然也没什么;但一位优雅的小姐如此作为,必定会引来注意的。不过,我那醒目的身份和财富使我能无视那些窥探和审查的目光,我高昂着头,镇定自若地发布我的命令。这恐怕就是我从里弗索普太太身上所学到的。

我踏上月台,这里远离任何一个曾经可能成为我的家的地方。我并不害怕,因为愤怒的问题像暴风雨一样率先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的心仿佛又要再一次被打碎了。在这种情况下,跟搬运工打招呼、打听酒店、寻求支持等等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就这样,不久我就安坐在了朱皮特酒店的大套间里。“这是约克最好的酒店,而且靠近车站,小姐。”车站的搬运工向我保证。

我勉强能够接受了,这房间有着华丽的绿色和奶油色的家具和窗帘,厚实的地毯,刻着玫瑰图案,光泽厚重的茶壶。我筋疲力尽。今天我在火车上待了八个小时,昨天在马车里坐了十个或者十一个小时。我的自尊心因那个发现而受到重挫,我曾经当做朋友的那个人,没想到是个放荡、诡计多端的坏蛋。我的心还因为失去了我想要嫁的那个男人而满目疮痍,是他太固执,还是我太坚持?也许两者都有。这还不算是最麻烦的事。

我完全没有继续追踪的线索。我到约克了。我如奥芮莉亚的指示这么做了。现在呢?

我必须先睡一觉。我睡着了,即便是最不安的灵魂也有它的极限。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夏季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听到了约克大教堂的钟声。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放松,我休息好了。接着,那种熟悉的、疲倦的认知又来了——我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我必须重新开始。我不再怀疑我的能力,但是当我再次独自一人时,信心也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我的大脑里再次升起了可怕的迷雾,毕竟,什么都没解决呢。我决定起床去探索这个新城市。在马车里和火车上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在被伤心所折磨,我反复地思考着,可是一无所获。我既不甘心接受已经发生的事,也制定不出行动方案。当然,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遗忘掉它们而去拥抱一个新的开始呢。简而言之,我很难受。

毫无疑问,这最糟糕的部分是亨利带来的。他带来的不幸。我无法相信我们的未来已经毁掉,我害怕结果就是这样。我恨。我不愿意承认他是对的,可是我逐渐怀疑他确实有理由点燃愤怒的火苗。而且,我还想立即离开约克去里士满,让我们的关系恢复正常。

但我害怕。如果从那时候起他就认为爱我是件恐怖的事,如今已经幸运地解脱了呢?如果他所承诺过的都是可收回的呢,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当他谈到爱和选择,谈到尊重别人的感情和行动时,我的理智能理解他,可是我心里那黑暗之处却不能。在那些暗处,我一直是孤独的。在那儿,我总是面黄肌瘦,歪斜的笑脸,脏兮兮的双手。在那儿,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交到别人的手里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自从奥芮莉亚去世后,我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尽管孤独,但我感到更安全。那些暗处总在低语些不可能的事……

我想写信给他,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分开才两天,但我已觉得我们已经分开了一辈子。他一定还在生气,而我仍旧是走了。此外,他现在应该在里士满的什么地方。之后他会去哪儿?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就算别人知道他在哪里,我给他的信可能要几经转手才到他手里。“我也要按照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生活。”他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他了。至少现在是。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被稳稳地放在了六便士上,随时会被弹起来。我只想采取行动,任何行动,去改变历史,让它不曾发生。但我没有那种力量。现在,我必须把我跟亨利之间这珍贵的、被破坏的谜题搁置一边,直到我完成追踪或者等我有了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它时。

在这些沉思的黑暗时刻,我也因昆廷·加兰对我和巴斯的其他女人的无耻利用而感到烦恼。财富猎手。花花公子。谎言家。用蓝色领结和闪亮柔和的外表包装的家伙。现在光是想想都让我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我记得我的直觉一直在告诉我真相,而我几乎没有在意,我被他塑造的优雅外貌迷惑得眼花缭乱。当我情绪低落时,当我感觉自己无家可归,当我认为亨利不爱我时……我因他注意我而感到受尊重、被认可。啊,这些都与那种不太对劲的感觉混淆在一起了。我的直觉对我低语,但我的不安全感却让我对它充耳不闻。我生自己的气,也生他的气。当然,此时此刻,我还生所有人的气。

他凭什么把我当作一个,一个目标?让我的生命、我的心灵、我的未来为他的利益服务?卑鄙!没有人性!我愤怒地回忆起他用狡猾而微妙的方式离间我跟亨利的关系,他在特威克纳姆寻找我的方式,他在巴斯见证我戏剧性转变的方式。哦,他显然认为我继承了一笔遗产,他对此垂涎,就像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我被他阿谀奉承得飘飘然——看!这样伟大的绅士对我感兴趣!真是个傻瓜。

我记起自己对他的幻想,以为他真的把我的利益放在心上。因为他看起来尊重我的秘密,而亨利却不是那样,我为此感到羞耻。昆廷·加兰并非尊重我的秘密,他只是对它根本不感兴趣!他甚至跟他的朋友们谈论过。

我知道这么焦虑是没有用的,但我止不住,意志管不住它。因此,我在这个晴朗温暖的清晨步出酒店,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约克的大街上。

这儿是个不同的世界。城市古老,美丽,跟巴斯完全不同。石头更黑,更坚固。街道弯曲而调皮。小巷蜿蜒,从城的一边穿行到另一边,它小而沉默的入口让行色匆匆的路人几乎难以辨识。传说还有一个城市,一个更老的,埋藏在这些石头下面,我在这些石头上游荡,而它的故事却永远地消失了。它是一个结束我的追踪的好地方。建筑都很低矮,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光。尽管是晴朗的一天,即便正午将近,这些拥挤的屋顶和狭窄的街道一起构造了潮汐般的阴影。我彻底迷路了。

在巴斯,我发现很容易找到方向。哈德斯宅邸在山上。克雷森特广场位于更高一些的地方。修道院在山下。河流在稍微东面一点的地方流过。这里,街道弯弯曲曲,像是故意耍弄你。一旦我在脑子里锁定了一个地标,比如店铺、教堂或花园,它就消失了,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归路。我一定已经走了很多路,但大教堂整点的钟声提醒我那些路折过来折过去,但都在某个范围内,就像迷宫的路径。这是一个美丽又让人困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