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3/9页)

“回家真好。”早餐时比利说道。早餐有脆谷乐、培根煎蛋、葡萄干肉桂吐司、橙汁、咖啡和甜甜圈。午餐有自家做的豌豆汤、沃尔多夫沙拉、油炸香肠三明治和热乎乎的布朗尼。晚餐则是一锅和胡萝卜、土豆、大葱一起慢火炖的肉,球芽甘蓝炖菜、柑橘冻沙拉,以及配上蓝铃冰激凌的双层奶油巧克力蛋糕。丹尼斯请了一天假,早餐时她一直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凯瑟琳用贺曼贺卡上那种甜美的腔调重复了一遍。雷突然弄翻了咖啡壶,然后若无其事地推着轮椅去了客厅,留下一地烂摊子让别人收拾。大家手忙脚乱地拿着抹布和纸巾在厨房收拾的时候,客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福克斯新闻主题曲。

“他一天到晚都看那玩意儿吗?”比利问。妈妈和姐姐们朝他投来“已经忍了很久”的眼神。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早餐过后,比利带小外甥去外面玩。这是一个暖和的秋日早晨,秋高气爽,空气中散发着晚熟红苹果的香甜——略带感伤的水果发酵的甜味和非法燃烧树叶的烟味。比利以为他们俩玩个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小家伙就会厌烦。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在玩。比利根据极其有限的与小孩子玩耍的经验,总是把学龄前儿童等同于不好玩的宠物。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小外甥有这么多花样。小家伙不管看到什么,都能变出各种玩法。看到花儿就摸一摸闻一闻,看到土就挖一挖,看到铁栅栏就晃一晃、爬一爬,看到松鼠就朝它扔树枝,当然他扔东西还没什么力气。小家伙还不停地用银铃般的声音问“为什么”,清脆得犹如弹珠在水晶桶里打转。它为什么爬树?它为什么在上面做窝?它为什么藏坚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比利尽力回答每一个问题,好像不这么做就会亵渎那股驱使小外甥探索宇宙奥秘的深奥甚至是神圣的力量。

应该怎么叫它呢——上帝的火花?生存的本能?经过大自然千百年优胜劣汰,由最强的大脑进化成升级版电脑?你简直都能看到小家伙脑袋里的神经元激烈地碰撞出火花。小家伙身上满是弹力和扭力,快速收缩的肌肉,散发出淡淡的成熟梨子的芳香。这么小的人,却如此完美——比利常常得来个擒抱或者把他按倒在地,才能抓住这个乱跑的小淘气,这个蓝色的大眼睛如消过毒的水池般清澈、牛仔裤腰下露出好奇纸尿裤的两岁半大的可爱小不点。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生命的神圣?想到这一点,比利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战争向他展现了一个全新的可怕角度。哦。哎。神圣的火花,上帝的肖像,“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出自《 马太福音》 19 章第 14 节) 等等。文字与实物联系起来,展现出它真正的力量。他想坐下来大哭一场。比利懂了,真的懂了,等他退伍回家以后,他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最好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心理分区,或者干脆别放在心上。

帕蒂从屋里走出来,用手挡住阳光,在露台边的草坪躺椅上坐下。

“你们俩玩得开心吗?”

“还用说。”比利像给鱼片裹上面包屑一样把布赖恩翻来滚去,只不过小家伙的羊毛衫上裹的不是面包屑,而是枯黄的树叶。“这小家伙令人难以置信。”

帕蒂点上烟扑哧一声笑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女、高中辍学生、未成年新娘,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似乎放慢了脚步,开始思考人生。

“他真是活力满满。”比利大声说道。

“布赖恩只有两挡,快速和停止。”帕蒂的双唇间吐出一串漏斗形的烟圈。

“彼得怎么样?”

“挺好。”帕蒂懒懒地回答。她丈夫彼得在阿马里洛附近的油井工作。“还是疯疯癫癫的。”

“这样算好吗?”

帕蒂微微一笑,目光移向别处。在比利的记忆里,帕蒂向来是一个身体柔韧、大大咧咧的人;而现在她的臀部和大腿像挂着挂包,上臂裹着备用内胎,胖得叫人替她惋惜。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星期六。”

“准备好了?”

“这个嘛。”比利最后滚了布赖恩一圈,然后站起来,“我想我宁可留在这里。”

帕蒂笑了。“听上去像是真心话。”比利走过来,坐在帕蒂旁边的露台的矮墙上。布赖恩躺在原地,仰望天空。帕蒂不好意思地看了弟弟一眼,问:“出名的感觉怎么样?”

比利耸耸肩。“我不知道。”

“好吧,是有点出名。比我们这种人都要出名得多。”帕蒂抽了一口烟,弹掉烟蒂,“知道吗,你让这里的很多人都大吃一惊。我想他们当初把你送到那个法官面前的时候可没料到会这样。”

“我知道我在这里名声不是很好。可我也不是年级里最糟糕的。”

帕蒂笑了。

“或者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太讨厌学校,讨厌学校的一切。我渐渐认为学校才是混蛋,比我更混蛋。整天把我们锁起来,当小孩儿对待,让我们学些没用的狗屁东西。我想我有点被逼疯了。”

帕蒂从鼻窦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窃笑。“啊,我想你向他们证明了。你在伊拉克的表现——”

比利把两个大拇指钩在皮带扣上,眼睛看向别处。

“——太了不起了。我们大家,你的家人,全都真心为你自豪。但我想这个你已经知道了。”

比利朝屋子的方向点点头。在这里,屋里电视机的巨大音量听上去像水底传来的吼声。“他可不那么想。”

“不,他也很自豪,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是个混蛋。”比利压低声音说,不想让布赖恩听见。

“确实也是。”帕蒂愉快地承认, “你注意到了吗?我不喜欢在屋里待着。我对他还是很同情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必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吗?”帕蒂耸耸肩,看了看手里的烟。“你听说最近的事了吗?关于房子?”

“没有。”

“这事真糟透了。”帕蒂又发出那种低沉的窃笑,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比利希望她停下。院子里,布赖恩前后挥动手脚,在落叶堆里用身体画出一个小天使。

“妈妈想把房子拿去抵押贷款。她说这幢房子可以贷到十万到十一万,用来付医药费。凯瑟琳研究以后说不行,说妈妈应该申请破产。这样不仅可以免掉大部分医药费,还可以留住房子。相反,如果她申请了房产净值贷款又还不上的话,她和爸爸就会失去房子。而且就算有了房产净值贷款,他们还是会欠一屁股医药费。”

一屁股。一屁股是多少?比利不敢问。邻居家不时传来声响:狗叫,关车门的声音,一堆2×4英寸的木材倒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