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滨(第4/5页)


这下,梅只能抬起头来,看看外婆是不是在开玩笑。老太太总是说,游客都是傻瓜,总以为别的地方好,其实最好还是待在自己家里。

“我们一起到海滨旅游。”外婆说,“不会花很多钱的。我们晚上也可以坐着。路上带点吃的。你最好自己收拾想吃的东西,你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你太老了。”梅残忍地回答说,“你都七十八了。”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有的是千里迢迢赶回家乡的,到处都是。你可以看报纸。”

“你可能会发心脏病。”梅回答道。

老太太说:“那可以把我装在装莴苣、西红柿的车里,冰冻起来用船送回家。”这时候,梅似乎看见了海滨,看见了漫长的沙滩曲线,仿佛湖滩,只是更长、更亮一些。海滨,这个词,让她心底生出了一种清凉和欣喜之感。但是,她不相信这些感觉。她不明白,外婆什么时候答应过她什么好事儿呢?

一个男人站在店门口喝柠檬酸橙汁。这是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因为炎热,肥胖的脸闪着光。老太太把她的凳子挪到了前面的柜台那儿,坐在那里和他说话。梅背对他们,从前门望出去。云层阴暗,整个世界充斥的是衰老的、风尘仆仆的、一点也不宜人的光线,仿佛不仅来自天空,也来自单调的砖墙、白色的路面、瑟瑟作响的灰色树叶、闷热的风中啪啪晃动的金属广告牌。从外婆跟着她到后院开始,她仿佛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在裂开;是的,她在这个世界上看见了新的光明。她感觉自己的身上有种东西,也许是力量,似乎她自己的敌意中有了一种不为人知的、尚未开发的新力量。她想把这种力量保留一段时间,让它如同她手心里的一枚冰冷的硬币那样翻转。

“你是和哪个旅行公司来的?”她外婆问。男人回答说:“瑞格公司。”

“周末他们让员工回家吗?”

“我现在不是出差。”男人说,“至少可以说,我不是替瑞格公司出差。可以这么说,我是为自己的事儿旅行。”

“哦,是这样。”老太太的语气分明透出一种不管别人闲事的态度,“你看看这天气,就要下雨了吗?”

“可能吧。”男人说着,喝了一大口柠檬酸橙汁,把瓶子放了下来,用手帕把嘴擦干净。他是那类无论如何都要说点私事儿的人;实际上,他就没别的事儿可说。“我要去看个熟人,他在他的度假屋。”他说,“他严重失眠,这七年来,没有一天能好好睡觉。”

“嗯。”老太太回答。

“我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他治好。失眠症,我有过成功的几例。当然不是百分之百。但已经很好了。”

“你还是医生?”

“不是,我不是。”小个子男人愉快地回答,“我是个催眠师。业余的。我只认为自己是个业余爱好者。”

老太太一句话没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种注视没有让他感到不快,他在店前走来走去,把东西捡起来,用自我满足的活泼表情看着这些东西:“我肯定,你这辈子没人告诉你自己是个催眠师。”他以玩笑的语气对老太太说:“我和别人长得没什么不一样,是吧?我看上去很驯良的。”

“我不相信这种事儿的。”她回答。

他只是笑。“你说不相信,什么意思呢?”

“什么迷信我都不信。”

“女士,这不是迷信,这是活生生的事实。”

“我知道是什么。”

“嗯,很多人观点都和你一样,不信的人多得惊人啊。可能你没看过两年前发表在《文摘》上的文章吧,就是关于这个话题的。我要是带在身上就好了。”他说,“我知道,我治好了一个人的酒瘾,我治好了长各种各样的疥疮和皮疹的人,还治好了他们的坏习惯。神经质。我不是说我一定能治好所有人神经质的坏习惯,不过有些人,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对我感激不尽呢。感激不尽啊。”

老太太双手按在头上,没有吭声。

“怎么了,老太太,你是不是不舒服?头疼吗?”

“我很好。”

“你怎么给这些人治病?”梅大胆地问。尽管外婆总是告诉她:别让我抓住你在店里和陌生人说话。

小个子男人殷勤地转身说:“年轻的女士,我催眠他们。我用的是催眠术。你是不是想让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催眠术?”

梅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意思,脸刷地就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见外婆盯着她看。老太太抬起头,看着梅,仿佛就算全世界都着了火,她都不会管,甚至连着火这个事实都不会和他们说一声。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外婆说。

“哦,很简单。”男人是直接对梅说的,声音异常轻柔,一定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适合孩子,“就是你让人家睡觉,不过他们并没有真正睡着。明白吗,小甜心?你和他们说话,听—听着,你可以深深地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发现那些就连他们醒着的时候也许都不再记得的事儿,发现他们隐藏的焦虑、恐惧,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东西。是不是很神奇?”

“我不会让你对我这么干的。”老太太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没法对我这么干。”

“我打赌,他做得到。”梅说。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嘴一下就合不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和外面的世界对抗,并不是出于骄傲,更多是因为一种坚定的、基本的信念,她相信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是会赢。这是第一次她好像看到外婆有输的可能。她在外婆的脸上而不是在小个子男人的脸上看见的。她觉得这个男人必定是个疯子,她已经想笑了。这种想法让她惊慌不已,让她有一种烦人却无力抵抗的兴奋。

“嗯,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男人仿佛开玩笑似的回答。他看着梅。老太太下定了决心,轻蔑地说:“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她把胳膊肘压在柜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什么压进脑袋里:“请珍惜自己的时间去吧。”

“你应该躺下来,好好放松一下。”

“坐着……”有一会儿,她似乎喘不上气似的,“我坐着就够了。”

男人从她们店里的一堆摆件里拿下来一个开瓶器,然后走到柜台前面,站住了,不急不忙的样子,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自然,但是又有稍许变化,变得和缓而冷静。“我知道你反对,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你害怕。”老太太发出抗议,也许是警告的声音,他轻轻地举起手。“你害怕。”他说,“我想给你看,我打算让你看见,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值得害怕,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的眼睛盯住我手上这块发光的金属。对了,就这样,盯着我手上发光的金属。看着它。别想,别怕,告诉你自己,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梅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她靠在搁了软饮料的冰箱上。她想笑,忍不住要笑出来。她看着这个男人多少有点邋遢的后脑勺,还有他圆溜溜的、抽搐的、白晃晃的肩头。不过,她没有笑,她还要等着看外婆的反应。要是外婆认输了,那么无异于地震或者洪水的骚乱,会动摇她生活的基础,赋予她极大的自由。老太太眼睛眨也不眨,驯服地、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手中的开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