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第2/10页)

卡斯和松加坐在海滩上吃薯条,讨论看过的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没有女人会喜欢斯坦利·博内尔[5]?斯坦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简直就是个大男孩,感情炽热、食欲旺盛、自鸣得意。而乔纳森·特劳德—唉,斯坦利的妻子琳达应该和乔纳森·特劳德结婚才对,乔纳森会在水中优雅地滑行,斯坦利只会乱拍水、喷鼻子。“你好啊,我天仙般的小桃花。”乔纳森会用丝绒般的男低音说。他擅长嘲讽,他敏感而疲惫。“人生短暂啊,人生短暂。”他感叹。斯坦利那个毛糙的世界便颜面无存地坍塌了。

有件事情令卡斯不安。她没法提,也没法去想。肯特是不是有点像斯坦利呢?

有天,她俩发生了一场争论。卡斯和松加就D.H.劳伦斯的一部小说展开了一场出乎意料、令人烦恼的争论。小说是《狐》。

小说结尾,一对情人—一个士兵和一个叫马奇的女人—坐在海边悬崖上,眺望大西洋,眺望他们在加拿大的未来家园。他们准备离开英国,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彼此相爱,但并非真正的快乐。尚未。

士兵知道他们不会真正的快乐,除非女人将生命前所未有的完全投诸于他。马奇则仍旧在挣扎,躲开他,试图独立于他,她因为竭力想保持女性的灵魂、女性思想的完整,正使他们俩都饱受折磨。她必须停止这种做法—她必须停止思考,停止欲求,让她的意识沉没,直到淹没在他的意志之下。就像在水面下拂动的水草。朝下看,朝下看呐—看水草是怎样在水中拂动的,它们生机勃勃,却从不会冲破水面。那就是她的女性天性应当寄寓于他的男性天性之中的方式。那样她就会快乐,他就会变得强大而满足。他们将会达成一种真正的联姻。

卡斯说,她觉得这简直可笑。

她解释起自己的观点。“他谈论的是性,对吗?”

“不仅仅是,”松加说,“是关于他们的整个生活。”

“不错,不过主要是性。性会引向怀孕。我指的是按照事情的正常进程的话。因此马奇会有一个孩子。她或许会有不止一个孩子。她必须照料他们。如果你的思想在海面以下拂动,你怎能做到这个呢?”

“你这是在抠字眼儿。”松加带点微微的优越感说道。

“你要么是有思想、有主见,要么就是没有,”卡斯解释,“比如说吧—孩子要去抓一片剃刀。你该怎么办?你难道只是说,哎呀,我想我还是在这里漂浮一会儿,等老公回家,让他拿主意吧,让他来决定孩子可不可以这样做,因为他的主意就是我们的主意?”

松加说:“你这是钻牛角尖嘛。”

她俩嗓门都变大了。卡斯听起来敏锐而带着轻蔑,松加严肃又固执。

“劳伦斯不想要孩子,”卡斯说,“他妒忌弗里达在先前的婚姻中生下的孩子。”

松加盯着膝盖中间的地面,让手中的沙子从指缝漏下。

“我觉得吧,那样会很美,”她说,“我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能做到那个,那会很美。”

卡斯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她的论点出错了。她干吗变得这么激动不安呢?她为什么要突然跳到宝宝、跳到孩子这个话题呢?是因为她有个宝宝,而松加没有吗?她提到劳伦斯和弗里达,是不是她疑心科达尔和松加的关系也与此类似呢?

你抬出孩子、抬出不得不照料孩子的女人做论据,你就站在了高处,畅行无阻。但是,卡斯这样做,其实是在掩饰什么。她无法忍受关于水草和水面的部分,她觉得心头堵着一些语无伦次的抗议之情,为之窒息。她想的其实是她自己,而不是什么孩子。她自己就是劳伦斯责备的那种女人。她无法对此直言,否则会让松加怀疑起—或许会让卡斯自己也怀疑起—卡斯生命中的一种枯竭。

松加在另一场发人深省的谈话中说过:“我的幸福来自科达尔。”

我的幸福来自科达尔。

这宣言令卡斯震撼。她对于肯特绝不会这样说。她不希望这种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不过她也不愿意松加认为她是一个错过了爱情的女人。一个不曾考虑过,也不曾被赋予过爱的屈服的可能性的女人。

2

肯特记得科达尔和松加搬去的俄勒冈小镇的名字。或者说,是那年夏天结束时,松加搬去的那个小镇。她去照料科达尔的妈妈,科达尔则奔赴又一次采访出差,去了远东。去过中国之后,科达尔要返回美国似乎有点麻烦,也不知这麻烦是真的还是出自想象。他计划在第二次返回之后,和松加在加拿大碰头,或许把妈妈也接去。

这会儿,松加不大可能还住在镇上。科达尔的妈妈倒有可能还在。肯特觉得不值得特地跑一趟,但德波拉说,为何不呢?去找找也挺有意思。他们去邮局打听到具体方位。

肯特和德波拉穿过沙丘地,驱车出镇—德波拉开车,这次漫长悠闲的旅行中,大多数时候由她驾车。他们去看了肯特的女儿诺埃勒,她住在多伦多,以及他的第二任妻子帕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住在蒙特利尔,另一个在马里兰州。他们和肯特与帕特的一些老朋友共度了几天,这些人住在亚利桑那州一个高尚私人社区。他们还拜访了德波拉的父母—都和肯特差不多年纪—他们生活在圣巴巴拉市。眼下,他俩正往西岸地区驶去,准备回温哥华的家,不过每天都开得悠悠闲闲的,免得累到肯特。

沙丘长满野草。沙丘看起来像些小山,偶尔露出一段没有草皮覆盖的沙土山肩,让这片地方显得很好玩,像是孩子们搭起来的,只是大了几号。

路尽头坐落着他们打听到的房子。不可能搞错。房外挂了个招牌—太平洋舞蹈学校。下面有松加的名字,以及一块写着“出售中”的牌子。有个老太婆正在花园里修剪一丛灌木。

这么说科达尔他妈妈还健在。不过,肯特突然想起,科达尔的妈妈是个盲人。正因为此,科达尔的爸爸去世后,才非得有人过去陪她住。

要是她看不见,那她挥舞着大剪刀在干啥呢?

他犯了个通常的错误,忘了已经逝去了多少岁月—有好几十年啦。做妈妈的要是这会儿还在世,那该多老了。他忘了松加现在该有的年岁,也忘了他自己有多老。因为这就是松加本人。不过一开始,她也没认出他。她弯腰把剪刀插进地上,在牛仔裤上擦擦手。他看到她僵硬的动作,不由得自己关节也一阵酸痛。她的头发稀疏花白,在一路蜿蜒穿过沙丘而来的海风中轻轻拂动。她骨架上结实的肌肉已经所剩无几。她过去就胸部扁平,可腰没这样消瘦。她后背宽阔,面庞宽大,是个北欧类型的女孩。不过她的名字并非源自这一祖源—他记得她取名松加是因为她妈妈喜欢松雅·海尼[6]的电影。她自己后来改了拼法,对妈妈的无聊浅薄嗤之以鼻。他们那会儿都爱找点理由谴责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