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他从挎在驴背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核桃来递给耶稣。“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而且也没有什么钱。给你这把核桃在路上咬着吃吧。你可别忘了说,愿上帝保佑迦百农的西庇太。”

老头的双叉胡须虽然已经花白,可是两片厚嘴唇却显露出一副贪吃的馋相。他长着公牛一样的粗短的脖颈,两只来回滚动的贪婪的黑眼睛。他的粗壮的身躯一辈子保准吃也吃过,喝也喝过,交结的女人也决不在少数,但是离他感到知足的程度却还差得很远呢。

一个毛发浓重的又高又大的汉子敞着怀,裸着双膝,手里拿着弯头牧羊杖走了过来。他站住脚,没顾得上向老人打招呼就气势汹汹地对马利亚的儿子吼道:“这位贵客大概就是拿撒勒的木匠的儿子吧?你大概就是那位专门做十字架把我们钉死的家伙吧?”

两个在对面一块麦田里收割的老太婆听见这边的吵嚷声也凑了过来。

“我……”马利亚的儿子说,“我……”他挪动脚步,准备走开。

“你想上哪儿去?”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揪住他的胳臂说,“不会这么便宜就让你溜走的。做十字架的木匠,叛徒!我要把你脑袋打个稀巴烂!”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那个健壮的老头就攥住了他的弯头牧羊杖,把它从牧羊人的手里夺了过来。

“等一等,腓力,”老头说,“你先听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请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世界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上帝的安排,你说对不对?”

“这倒对,西庇太,什么都是上帝的主意。”

“那好。这个人制做十字架也是根据上帝的意旨。你就别纠缠他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一说你就明白:凡是上帝安排的事咱们最好别插手。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

马利亚的儿子这时已经挣脱了这位莽汉的铁掌,趁机跑走了。两个割麦的老太婆像发了疯似的摇晃着镰刀,在他背后尖声叫骂。

“西庇太,”高大的汉子说,“咱们都碰过这个做十字架的木匠,现在得去把手洗干净。咱们都同他说过话,所以也得漱漱口。”

“算了,算了,”老头儿说,“咱们还是别在这儿站着了。你跟我来,给我作个伴儿。我得快点赶回去。我的两个儿子都走了。一个到拿撒勒去看往十字架上钉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说。另一个多半到沙漠里去当圣徒了。我那些渔船现在都没人管了。你来帮我把网拖上来;现在网里大概已经捕满鱼了。我会给你一盆鱼的。”

两个人上了路。老头儿的情绪非常高。“主啊,上帝的操心事也真不少,”他呵呵地笑着说,“自打他老人家创造了世界,就惹上麻烦了。鱼儿喊叫说,主啊,别叫我们瞎了眼闯进渔网里!渔夫喊叫说,主啊,叫鱼儿都瞎了眼一古脑儿游进我的网里!你说上帝听谁的?有时候他听鱼儿的,有时候又听打鱼的——他就是这样叫世界转动!”

马利亚的儿子这时候已经岔到山羊走的一条陡峭的小路上;他准备绕过马加丹,不叫它把自己的脚掌弄脏。这个迷人的、袒胸露怀的、邪恶的小村庄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一片枣椰树下面。两条大路交通繁忙,日日夜夜都有商队来往。有的从幼发拉底河或是阿拉伯沙漠走向大海,有的从大马士革或是腓尼基奔往青葱的尼罗河谷。马加丹村庄的入口处有一口水井,井边总是坐着一个浓妆艳抹、上身赤裸的女人,对来往客商媚笑。啊,赶快逃跑,走另外一条路!有一条近路通到革尼撒勒湖,绕过湖泊就是沙漠了。上帝正坐在沙漠中一口干涸的水井旁等着他呢。

一想到上帝,他的心就膨胀起来,步伐也加快了。太阳最后对那些割麦的少女怜悯起来,开始西沉。空气变得凉爽了。割麦的人仰面躺在麦秸堆上缓一口气,说一两个不怎么文雅的笑话松懈一下神经。她们的身体简直像着了火一样;裸着上身在太阳底下干了一整天活儿,汗流浃背,再加上在旁边干活儿的男子汉身上的汗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她们的身体像着了火;现在她们说两个笑话,大笑一阵,又感到清凉了。

妇女们的笑声和打趣的话也飘到马利亚儿子的耳朵里,他脸红了。为了摆脱人们的话语声,他强制自己想一些别的事。他开始重新琢磨刚才那个牧羊人腓力对他的辱骂。

“谁也不知道我在受多大折磨,”他叹了口气说,“谁也不了解我为什么钉制十字架,我在跟什么挣扎。”

在一座农舍前面,两个农夫扫掉挂在头发和胡须上的一层糠屑,正在洗浴。他们一定是两兄弟。老母亲把寒酸的晚餐摆在炉灶旁边的一个石头架子上,炉火上烘着玉米,散发出一阵阵香气。

两个农民看见了马利亚的儿子,灰尘仆仆,疲惫不堪,觉得这个旅人非常可怜。

“喂,你这是到哪儿去啊?”他们问。“看样子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又没拿行李。过来,在这儿歇歇脚,跟我们一起吃块面包吧。”

“还可以吃点玉米。”母亲说。

“再喝一口水,气色就恢复了。”

“我不饿。我不要吃什么,谢谢你们。”马利亚的儿子回答说,准备继续赶路。他在想:他们一发现我是谁,就要为摸过我的手、同我说过话感到羞耻了。

“你这个人可真够固执的,”两兄弟中的一个喊道,“看不起我们,是不是?”

我是那个做十字架的木匠,耶稣准备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可是他胆怯了。他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黄昏降落像谁突然挥下一把利剑。在群山还没有来得及燃烧出玫瑰红的光焰前,大地已经变成紫红色,接着就变得一片昏黑了。早已攀上树梢的亮光倏地跳上天空马上不见踪影。黑暗发现马利亚的儿子独自登上一座小山的山顶。一株老杉树兀立在这里。虽然高空的劲风不住抽打它、折磨它,这株老树却顽强地挺立着,树根已经深钻到岩石下面。小麦和木柴燃烧的芳香一阵阵从平原上飘上来,这里,那里的农舍正升起晚餐的炊烟。

马利亚的儿子又饥又渴。有那么一刹那,他对山脚下的农民感到非常羡慕。他们干完了一天农活儿,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地走回自己破旧的茅屋,从远处看到家里已经点亮的炉火和袅袅炊烟,他们的妻子正在炉边做饭……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比山上的狐狸、林中的猫头鹰更孤独,禽兽至少还有自己的巢窝和洞穴,有同伴的温暖身体在等待着它们回去。可他什么也没有,连母亲也被他丢弃了。他蹲在老杉树下面,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