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远离革尼撒勒湖的拿撒勒,约瑟的妻子马利亚正坐在她简陋的屋子里。灯已点亮,门开着。她在忙着把纺好的毛线绕起来,因为她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起身一个不漏地把附近的一些村子走一遍,寻找她的儿子。她的手一刻不停地绕线,但心思却一点也不在手里干的活上。她的心早已奔驰在原野,到了马加丹,到了迦百农,走遍革尼撒勒湖的湖岸。她在寻找儿子。他又走了,被上帝的赶牛杖驱赶着又从家里逃跑了。他不怜悯他吗?她问自己。他也不怜悯我吗?我们做了什么事把他惹恼了?难道这就是他答应给我们的快乐和光荣吗?上帝啊,为什么你叫约瑟的拐杖开了花,逼得我嫁了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你又掷下霹雳,叫我怀育了这样一个白日精神恍惚、黑夜到处游荡的独生儿子?在我怀胎的日子里,所有邻居都来向我祝贺。他们都说:“马利亚,你是女人中最有福气的。”我当时真是芬芳吐艳,像一株杏树,繁花开满枝头。“这棵开满花的杏树是谁啊?”过往的商人看到我都要问,于是他们就让骆驼队停住,下了骆驼,把礼物堆满我怀里。但突然刮过一阵狂风,我身上的花叶顿时都被剥尽。我双臂搭在休耕的乳房上。主啊,你的意旨达到了:你叫我开了花,你吹起狂风,花朵又复飘零。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抽芽开花了?

我是不是再没有希望获得平静了?次日清早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他此时已经绕过革尼撒勒湖,看到远处嵌在灰红岩石中的修道院了。我一步步走近那寺院,可为什么我的心却越来越烦乱?为什么?难道我走的路不正确吗?主啊,你不是一直推着我,叫我走向这个圣地吗?可为什么你却不伸出手来叫我的心感到喜悦呢?

两个穿着白袍的僧侣出现在修道院的大门前。他们爬上一块大石头,向迦百农方向眺望。

“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两个僧侣中的一个精神不太健全、身体畸形、屁股几乎擦着地面的驼背说。

“等他们到的时候,院长也就死了。”另外一个说;这个人身体蠢笨像头大象,一张像鲨鱼的大嘴,几乎开到耳垂下面。“你先进去吧,耶罗波安。我在这里看着,等骆驼回来。”

“好吧,”驼背高兴地说,马上从石头上滑回地面,“我进去看着他归天。”

马利亚的儿子站在修道院门口犹豫不决,心像一口钟似的来回摇摆着:我进不进去?修道院是圆形的,地面铺着石板。院子里没有一棵绿叶树,没有一株花,也没有一只小鸟,但到处都长着一些带刺的梨树。环绕着这一荒凉冷漠的圆形庭院的是一间间在岩石里凿出的修道间,像一座座坟墓。

这就是天国吗?马利亚的儿子问自己。人的心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获得宁静吗?

他看了又看,还是下不了决心迈进门槛。两条牧羊的大黑狗从一个角落里蹿出来,对他狂吠。

驼背畸形人发现这位来客,吹了一声口哨止住了犬吠。他转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好像充满了苦痛;这个人的衣服非常破烂,脚上流着血。他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欢迎你,兄弟,”他说,“什么风把你吹到沙漠里来的?”

“上帝的风!”马利亚的儿子用低沉、绝望的声音回答。驼背僧侣吃了一惊;他还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怀着这样恐怖说出上帝这个词。他交搭着两臂,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来客又说:“我是来见院长的。”

“也许你能见到他,但是他不会看见你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我是从拿撒勒来的。”

“做了一个梦?”疯疯癫癫的僧侣笑了起来。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长老。从那以后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了,院长是个圣徒;上帝教会他听懂禽言,给人圆梦。所以我来了。”

在这以前,他从没想到过到寺院来是为了找院长解释他在做十字架那天夜里做的那个梦:一群人到处追寻他,红胡子走在前面,一群手执刑具的矮人紧随其后,但这时当他犹豫不决地站在修道院门槛前,这个梦像一道电火突然闪现在他的脑子里。就是因为这个梦,他大声对自己说。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梦。上帝叫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是给我指示了一条道路;院长会把它给我解释清楚的。

“院长快要死了,”僧人说,“你来得太晚了,兄弟。回去吧。”

“上帝命令我来,”马利亚的儿子说,“他不会欺骗他的孩子的。”

驼背格格地笑起来。他是个很有阅历的人;他对上帝没有什么信心。

“他是一切的主宰,不是吗?所以嘛,不管他想要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如果他不给人点罪受,还称得起什么万能的主宰?”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本来是他善意的表示,但因为他那手掌太重了,把年轻人打得非常疼。

“好吧,别发愁了,”他说,“进来吧。我在这里是管迎宾的。”

他们走进修道院的院子。起了一阵风,沙尘在石板上打起旋来。太阳被灰色的沙尘遮住,天空变得昏暗了。

院子正中有一口井。平常井里水总是满满的,但这一天却被沙子填塞着。两只蜥蜴爬到破损的井槽上,正在晒太阳。

院长的修道室房门开着。驼背僧侣拉住来客的胳臂说:“你先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到里面去同别的修道士说说,看让不让你进去。”

他说完把两臂搭在胸前,走进屋子。两条狗也在门槛两边卧下,伸着脖子向空中嗅了嗅,又哀号了几声。

院长直挺挺地躺在屋子正中,两只脚对着房门。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守护了一整夜,已经打起瞌睡。院长卧在地面上的一张草荐上,虽然身体僵直,气息奄奄,却仍然紧绷着脸,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门外望着。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也仍然摆在他的脸旁,照着他隆起的脑门、充满祈求的双眼、鹰爪鼻、青白的嘴唇和盖住他那瘦骨嶙峋、裸露着的前胸的白色长须。僧侣们在一只燃着炭火的陶制香炉里放上了香末和揉碎了的干玫瑰花瓣,屋子弥漫着香气。

驼背僧人进了屋子,却忘记他是干什么进来的了。他在门槛上蹲下来,正好在两条狗中间。

阳光已经抢占了房门,正努力挤进屋子,想抚摸一下院长的双脚。马利亚的儿子站在室外等着。除了两条狗发出呜呜的悲号和铁锤有节奏地缓慢敲打铁砧外,修道院一片寂静。

来客一直等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人们早把他忘记了。夜里曾降过霜,但这时他站在室外,却感到早晨的阳光钻进骨头里,舒适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