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街道、房顶、庭院、广场,耶路撒冷没有一处不披上绿装。为举行盛大的秋节,城里已经用橄榄枝、葡萄藤、棕榈叶、松枝和杉枝扎点起几千座营帐。这是为纪念以色列人的祖先曾在旷野中的帐篷里露宿四十年、根据上帝吩咐而立下的礼规。麦子已经收割完,葡萄也都酿成酒,一年已届岁暮。人们把象征罪恶的标记系在一头喂得肥肥的黑色公羊颈上,用石头投掷它,把它远远赶到沙漠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灵魂又变得纯洁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上帝又打开一本新账簿了。他们要在绿色的帐篷下面狂欢八天,吃肉喝酒,也要歌颂上帝的伟大,保佑他们又获得一年丰收,感谢上帝仁慈,给他们送来一头替罪的公羊。羊也是上帝派来的一个救世主,背负着人们犯下的罪,在沙漠中活活饿死。替罪羊死了,人们的罪就也都赦免了。

圣殿宽大的院子里血流成河。每天都在这里屠宰大批牲畜,举行燔祭仪式,弄得整个圣城到处都是烤肉的焦味,再加上溲便恶臭,空气实在污浊不堪。号角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响声震天。人们饮食过度,连灵魂也变得重浊了。节日的第一天,人们还只是唱赞美诗、祈祷、趴在地上祷告。耶稣不引起人们注意,走进一个个帐篷同大家一起庆祝。人们用饮食招待他,他也稍微沾了沾唇,然后就擦着胡须走开。但是从第二天和第三天起,毫无节制的狂饮大嚼就把人的头脑完全弄昏了。到处说起下流的笑话,嬉笑打趣,还有人唱起酒馆里的淫秽小曲。男男女女在光天化日下就搂抱到一起。最初还只是在帐篷里,后来在路边,在青草地里也是一对对寻欢作乐的男女。耶路撒冷的一些有名气的妓女开始出来游荡,脸上涂脂抹粉,身上擦着香脂。一些纯朴的农民和渔夫从迦拿的边远地区来到这里本来是为了朝香拜圣,可不知为什么竟投到这些老练圆滑的臂膀里。他们非常惊奇,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连接个吻也这么复杂,需要这么多技巧。

耶稣屏着呼吸,万分气恼地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有时还不得不从喝得烂醉、在地上翻滚的醉鬼身上迈过去。恶浊的气味和无耻的狂笑叫他一阵阵作呕。“快点走,快点走。”他催促自己的同伴说。他左臂揽着约翰、右臂揽着安德烈在前面大步疾走。

但是彼得却落到后面。他走走停停,不断遇到从加利利前来朝圣的同乡请他喝一杯酒、吃一口东西,或者聊几句天。碰到这种机会,他就把犹大叫来,雅各也参加进来,因为他们不想得罪人,叫朋友们说他们不肯理睬人。走在前面的三个人非常着急,不断停住脚,招呼他们快点跟上。

“亲爱的上帝,咱们老师怎么不肯叫咱们自由自在一会儿?”彼得唠叨着。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真是的,咱们怎么会跟上这么一个人?”

“这么半天,你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彼得?”犹大不以为然地摇着脑袋问。“你想咱们到这里来是作乐的吗?来参加婚礼?”

他们正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听见路旁一座帐篷里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向他们喊:“喂,彼得,约拿的儿子,你这个坏蛋!怎么就这样跑过去了?差点儿撞到我怀里你也没认出我来?快停下来跟我喝一杯,你的眼睛就清亮了,你就能认出我是谁来了!”

彼得听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马上站住了。“你好啊!碰见你我真高兴,西门,你这可恶的古利奈人!”

他转身对两个同伴说:“这下子咱们可跑不了了。咱们得在这儿呆一会儿,喝两杯酒。西门是个出了名的酒桶;他在大卫城门口开了一家酒馆,远近闻名。这家伙虽然该被吊死,可人并不坏。咱们别辜负了他的盛情。”

彼得说的是实话,西门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就坐海船从古利奈来到这里,后来自己开了家酒馆。彼得每次到耶路撒冷来,总在他的酒馆里过夜。两个人坐在一起吃啊、喝啊、聊天啊、开玩笑啊,一见面就分不开。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放开喉咙唱歌,有时候又脸红脖子粗地吵嘴,但是吵过了,两人又重新和好,继续喝酒。夜深了,彼得就裹着一条厚毯子在一条长木凳上躺下睡觉。西门现在正坐在一座用葡萄藤搭起来的帐篷下面,胳臂底下夹着一个酒壶,手里拿着一只青铜酒杯,正在自斟自饮。

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都已经喝得半醉,却觉得非常想念对方;两个人都差点掉下眼泪来。在一阵大喊大叫、互相亲热、不断彼此敬酒之后,西门咯咯地笑起来。

“我敢打赌,你们现在是去受洗。”他说。“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我要给你们祝福。前几天我也受洗了;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件好事。”

“你是不是觉得接受了洗礼以后身心都大不一样了?”犹大问。他坐在帐篷里只吃东西,并不喝酒。他的心里扎满了荆棘。

“怎么对你说呢,我的朋友?我已经很多年跟水没缘了。我跟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水是为癞蛤蟆准备的。可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咳,我也去受一次洗怎么样?全世界的人都去行洗礼了,而且这些就近入教的人也一定有不少爱喝酒的。他们不可能都是傻瓜蛋;我为什么不去多交几个朋友,给我的酒店拉几个新主顾来?谁都知道我开的店就在大卫城门门脸……好吧,简短截说,我就去了。这位先知可真够野蛮、凶狠的,简直是只野兽。我怎么描写他呢?鼻孔里往外喷火——上帝保佑!他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我扔进河里。水一直淹到我脖子。他是想淹死我,这个坏蛋!可是我没淹死,我还是从河里爬出来了。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是问你,受洗对你精神有什么好处吗?”犹大又问了一句。

“我可以对酒发誓,受洗对我是一件大好事,简直太好了。我觉得轻松多了。施洗的先知说,我的罪被洗干净了,可是——这是我对你们说,别叫外人知道——我觉得我洗掉的是身上的油泥。我从约旦河里爬出来以后,清清楚楚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层一寸厚的油垢。”

西门哈哈大笑,又倒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彼得和雅各也陪着他一起喝酒,西门又倒了一杯,对犹大说:“铁匠,你不喝吗?这是酒啊,你这傻瓜;这不是水。”

“我从来不喝酒。”红胡子把酒杯往旁边一推说。

西门的眼睛瞪得滚圆。“你是不是那些人里面的?”他低声问。

“我是。”犹大说。他把手一挥,不想多谈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