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第2/4页)

站在楼梯上的年轻人没有继续逗留下去听后面的谈话,他上了楼走进那条有些昏暗的小过道,旅店办公室那几个人的谈话声中有某种东西让他感触良多。他觉得孤独,开始认为孤独是自己性格的组成部分,将永远无法摆脱。他走进一间侧厅,站在一扇窗子前,从那里可以看见一条小巷。小城面包师阿布纳·格罗夫站在自家店铺的后面,用那双血红的小眼睛打量着小巷。店里有个人在喊他,他假装没听见。他手握一只空奶瓶,目光愤怒而阴郁。

温斯堡人管塞思·里士满叫作“深沉者”。“他像他父亲,”塞思从街上走过时人们会说,“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的。你们等着瞧吧。”

城里人们的议论以及大人和男孩们对他出自本能的尊敬——正如所有的人都尊敬沉默者——影响到塞思·里士满对生活和自身的看法。他跟大多数少年一样,比大人们想象中的少年要深沉,但他也不是小城人甚至母亲以为的那样。在他那习惯性的沉默背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隐秘的目的,他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明确的计划。跟他在一起的孩子们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伙伴们活跃的身影。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特别感兴趣,有时候也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对什么事情特别感兴趣。此刻,他站在若明若暗的窗前看着面包师,多么希望自己为某种东西而激动万分,即便是为了面包师格罗夫有名的暴怒也行啊。“如果我能像老汤姆·威拉德那样就政治问题激动地跟人争吵也好呀。”他边想边从窗边走开,顺着过道向朋友乔治·威拉德的房间走去。

乔治·威拉德的年纪比塞思·里士满大,然而在两人古怪的友谊中,献殷勤的反倒永远是乔治,接受这种殷勤的则是这个年纪小的男孩。乔治·威拉德工作的报社有一条规定,每期都要争取多提到些农村居民的名字。乔治·威拉德像条兴奋的狗似的到处跑,谁去了县里办事或者从邻村归来,他全都记录下来。他每天都会在笔记本上记点琐事。“A.P.林格莱特收到一批草帽。埃德·贝恩鲍姆和汤姆·马歇尔星期五去克利夫兰了。汤姆·辛宁大叔正在山谷路他的地盘上盖新谷仓。”

乔治·威拉德有朝一日会成为作家,这种预测让他成了温斯堡的名人,他不停地给塞思·里士满讲这件事。“这是各种人生道路中最轻松的一种,”他大声说,神情变得更加激动和自负,“你可以随便去什么地方,没人管。即便在印度或者南海的一艘小船上,你只要写点东西就行了。等我成名了,再瞧我玩什么吧。”

从乔治·威拉德房间的一个窗户看下去会看到一条小巷,从另外一个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铁路那边车站对面的比夫·卡特饭馆,塞思·里士满坐在一把椅子里望着地板。乔治·威拉德手里玩着一支铅笔,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对塞思很热情。“我很想写个爱情故事。”乔治神经质地大笑着说。他点起烟斗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将坠入爱河。我坐在这里想了又想,我就要行动了。”

乔治的这番宣言好像让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朋友探出身子。“我知道要跟谁坠入爱河,”他果断地说,“海伦·怀特。她是城里唯一上档次的女孩。”

年轻的威拉德忽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转身朝他的客人走来。“你瞧,你跟海伦·怀特更熟悉。请你向她转告我的意思。去跟她谈谈,就说我爱上她了。看她怎么说。看她什么反应,你再来告诉我。”

塞思·里士满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朋友的这番话让他怒不可遏。“好了,再见。”他干脆地说。

乔治很吃惊。他在黑暗中冲上前去想要看看塞思的脸。“怎么了?你要干吗?再待会儿吧,我们来聊聊。”他请求道。

一股对朋友的愤恨之情在塞思胸中涌动,他想,城里人总是废话连篇,最重要的是,跟自己沉默不语的习惯格格不入,让他非常绝望。“噢,你自己去跟她说好了。”他突然迅速走了出去,当着朋友的面响亮地摔上门。“我要去找海伦·怀特,但不会说他的事。”他嘴里嘟囔着。

塞思下了楼走出旅店,嘴里还在愤怒地嘀咕着。他穿过一条尘土遍地的小街,爬过一道低矮的铁护栏,然后走到车站广场的草坪上坐下。乔治·威拉德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想,恨不得大声喊出来。虽然他跟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关系表面上显得很随意,可他常常想到海伦,他觉得她是他私有的。“这个要写爱情故事的忙碌的傻瓜。”他轻声说,回头看着乔治·威拉德的房间。“他说个没完没了怎么就不烦啊?”

现在正是温斯堡收获浆果的季节,车站月台上大人和小孩忙着把一箱箱红红的、气味芬芳的浆果装进停在旁轨上的两节快车车厢。天空挂着一轮五月的明月,虽然西边的天空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街灯还没有点亮。在模糊的光线中依稀可以看见有人站在搬运车上往车厢门口扔箱子。车站草坪的铁护栏上坐着几个人。烟斗的火光在闪烁。村野的玩笑一个接一个。远方传来火车的鸣笛声,这些装箱工又有活要干了。

塞思从草坪上站起来,默默地从坐在铁护栏上的人们身旁走过,来到大街上。他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要去别的城市工作,明天我就告诉妈妈。”

塞思·里士满沿着主街慢慢往前走,经过瓦克尔烟店和市政厅来到巴克耶街。想到自己不能融进小城的生活,他感到沮丧,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因此这种沮丧并不严重。在韦林医生房前大树的阴影下,他站住看着傻乎乎的特克·斯莫利特推着独轮车在街上走着。这个头脑幼稚得近乎荒唐的老头在独轮车上放了十来块长木板。他匆匆走过街道,巧妙地保持着车上东西的平衡。“小心,特克!推稳了,老小伙!”老头冲自己大喊,笑得车上的板子惊险地震动着。

塞思认得特克·斯莫利特,这是个多少有些危险的老伐木工,他怪里怪气的举止给乡村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他知道特克只要一上主街就会成为大伙呼唤和评论的焦点,其实老头刻意绕远道经过主街,就是想表现自己用独轮车载木板的技术。“如果乔治·威拉德在这里,他肯定能搭上话,”塞思想,“乔治属于这个小城。他会大声喊特克,特克也会冲他喊。两人对各自所说的一切都心领神会。可我不一样。我不属于这里。我不在乎这种事,我就要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