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第2/3页)

还有一次,女教师跟小孩们讲起本韦努托·切利尼(2)。那次孩子们都笑了。她竟把这个老艺术家描述成一个爱吹牛、暴躁、大胆、可爱的人!她还编了些有关他的逸事。有个德国音乐教师住在米兰城切利尼寓所楼上的一间屋子里,那个有关他的故事把孩子们逗得哄堂大笑。一个叫休格斯·麦克纳特的红脸蛋胖小子笑得那么厉害,头都有些晕了,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凯特·斯威夫特也跟着他一起大笑。但是,突然间她又变得冷漠严肃起来。

在这个冬夜,当女教师穿过冰雪覆盖的空荡荡的街道时,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危机。虽然温斯堡还没有一个人猜到这点,而她的生活向来就带有强烈的冒险色彩。现在仍然如此。当她日复一日在教室里忙碌、在街上散步时,在她内心,悲伤、希望和欲念在不断交战。在冷漠的外表背后,她的内心正发生着最不寻常的事情。城里人视她为固执的老处女,因为她说话尖刻,做事任性,他们认为她缺乏那种在构筑和破坏他们的生活方面发挥着很大作用的种种人类的感情。其实她是他们当中内心最有激情的人。自从旅行回来住在温斯堡当了教师,五年来,她不止一次冲动地走出屋子,在外面走到半夜,想战胜内心激烈的冲突。有天晚上,天下着雨,她在外面逗留了六个小时,回家后跟母亲吵了一架。“我很庆幸你不是个男人,”母亲尖声说道,“我曾不止一次地等你爸爸回家,不知道他又惹上了什么新的麻烦。没理由要我再次承受那种不安,如果我不想看到他最糟糕的那一面在你身上重现,你可别怪我。”

凯特·斯威夫特内心像火烧似的想着乔治·威拉德。从乔治当学生时写的东西中,她认为自己就已经看出了天才的火花,而她想把这火花吹得更旺。夏季的一天,她去了《鹰报》办公室,发现这个年轻人没事干,就带他来到主街上,朝市场走去。到那儿之后,两个人坐在一个草坡上开始聊起来。老师努力想让这个少年对于当一个作家可能会面临的各种困难有些概念。“你必须懂得生活。”她说,热切得声音都在颤抖。她抓住乔治·威拉德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这样就可以盯着他的眼睛讲了。路过的人会以为他们要拥抱呢。“如果你想当个作家,你就得停止文字游戏,”她指出,“在你没有准备充分时,最好放弃写作的念头。现在是生活的时候。我不想吓唬你,但是我想让你懂得你打算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千万不要当纯粹的文字贩子。需要学习的是了解人们在想什么,而不是他们在说什么。”

柯蒂斯·哈特曼牧师坐在教堂钟楼上等着看她的肉体的那个星期四的风雪之夜的前一天傍晚,威拉德去找女教师借书。当时发生的事让他茫然失措。他把书夹在胳膊底下准备要走,凯特·斯威夫特再次热情地跟他讲起话来。夜幕降临,屋里的光线变得暗淡。当他转身要走时,凯特轻轻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冲动地过来抓住他的手。乔治正在迅速长大,既有男子汉的魅力又有少年的可爱,很让这个孤独的女人动心。她强烈地渴望让他理解生活的意义,渴望学会忠实而真诚地解释它。她身体向前倾,嘴唇刷了下乔治的脸颊。这时乔治第一次发现她的体态有种惊人的美。两人都很难为情,为了摆脱这种尴尬,她显得有些粗暴和武断。“有什么用呢?要等到十年后你才会理解我跟你说的这番话。”她冲动地大声说。

在那个风雪之夜,当牧师坐在教堂里等待时,凯特。斯威夫特来到《温斯堡鹰报》办公室,想跟这个少年再谈一次。在雪中步行了很长时间后,她感到寒冷、孤独和疲惫。走过主街时,看到印刷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在雪地上,她冲动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有一个小时,她坐在办公室的火炉边谈论人生。她谈得那么动情。那种驱使她走进雪地的冲动在她的话语中涌动。她灵感不断,就像有时在学生们面前表现出的那样。一种想替这个曾经是自己学生的少年,这个她认为具有理解人生的天赋的孩子打开生活之门的渴望让她欲罢不能。她的激情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带有某种肉欲的意味。她双手抓住乔治的肩膀,把他扳过来。乔治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中闪闪发亮。她站起来大笑,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厉,而是显得有些古怪和犹豫。“我得走了,”她说,“再待下去,过会儿我就要吻你了。”

报社办公室发生了一场混乱。凯特·斯威夫特转身向门口走去。她是一个教师,但也是一个女人。当她盯着乔治·威拉德时,那种被男人爱慕的强烈欲望控制了她,在此之前,这种欲望已无数次像暴风雨般掠过她的全身。灯光中的乔治·威拉德已不再是青涩少年,而是准备好扮演男人角色的男子汉了。

女教师让乔治·威拉德抱住她。温暖的小办公室里,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她的身子完全酥软了。她靠住门口的一张小桌等待着。乔治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去任由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乔治身上。乔治·威拉德立刻更加混乱了。有那么片刻,他紧紧搂住这个女人,然后他的身体僵住了。女教师开始用两只厉害的小拳头打他的脸。当女教师跑掉只剩下乔治一个人的时候,他嘴里狂乱地咒骂着,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柯蒂斯·哈特曼牧师闯入的就是这场混乱。看到他跑进来,乔治·威拉德觉得全城都疯了。牧师挥舞着一只流血的拳头宣布,乔治刚刚搂过的那个女人是上帝用以向他启示真理的一个工具。

乔治熄灭窗口的灯,锁上印刷所的门回家去了。他穿过旅店办公室,经过沉浸在养貂美梦中的守夜人身旁,上楼来到自己房间。炉火已经熄灭,他在寒冷的空气中脱掉衣服。他躺在床上,感觉被褥像干雪织成的毯子。

他躺在这张中午时他搂着枕头幻想凯特·斯威夫特的床上辗转反侧。他以为突然发疯了的牧师的话在他耳边回荡。他打量着整个房间。此刻,对一个遭遇挫折的男人来说自然而然的怨恨之情已经消失,他使劲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弄不明白。他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想新的一天肯定快要到来了。四点钟时,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努力睡觉。当昏昏欲睡地闭上眼睛时,他抬起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我错过了某些东西。我错过了凯特·斯威夫特努力想要告诉我的某些东西。”他迷迷糊糊地轻声自言自语。后来他睡着了,在整个温斯堡,在那个冬夜,他是最晚入睡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