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说出的谎言(第2/2页)

妻子只不过想让雷进城买些日用品,她把需要的东西一说完就开始责备他。“你老这样闲荡,”她说,“这次你可抓紧点。家里都没东西做晚饭了,你赶快去趟城里,早点回来。”

雷走进自己的屋子,从门后的衣帽钩上取下大衣,大衣口袋边已磨破了,领子也已磨得发亮。妻子走进卧室,很快又一手拿着三枚银币,一手拿着件要洗的衣服走出来。一个孩子不知在屋里的哪个角落伤心地哭着,狗睡醒后在火炉边打着哈欠。妻子又开始说他。“孩子们这样哭啊哭的。你干吗老磨磨蹭蹭?”她问道。

雷走出屋子,翻过篱笆,来到一片田野上。天正在一点点暗下来,眼前的景色美极了。低矮的山峦色彩缤纷,连篱笆旁的角落里那一丛丛矮小的灌木都焕发出美丽的生气。在雷·皮尔逊看来,整个世界似乎由于某种东西而活了起来,就像他和哈尔站在田里对视时,两个人忽然间都变得生气勃勃一样。

在那个秋天的傍晚,温斯堡附近乡村的景色在雷眼中真是太美了。美到极致,他简直无法承受。刹那间,他忘掉了作为生性沉默的老帮工的一切,扔掉那件破大衣,开始飞奔起来。他一面奔跑,一面喊叫着抗议自己的生活,抗议一切生活,抗议一切使生活变得丑陋的东西。“没有什么给出的承诺!”他面对空旷的田野大喊,“我对我的明妮并没有许诺什么,哈尔对内尔也没有作出任何承诺。我知道他没有。她跟哈尔到树林里去是心甘情愿的。哈尔想要的也是她想要的。为什么我应该付出代价?为什么哈尔应该付出代价?为什么要有人付出代价?我不想让哈尔变得衰老枯槁。我要去告诉他。我不能听凭事情就这样下去。我要赶在哈尔到城里之前追上他,我要告诉他。”

雷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中间还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我一定要追上哈尔,告诉他。”他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个念头,虽然气喘吁吁,但跑得越来越猛。就在他这样狂奔时,多年来不曾记起的往事涌上了心头:结婚时如何计划着去西部投奔在俄勒冈波特兰的叔叔,一点都没想过自己会干上农场雇工,那时想的是到了西部去海上当一名水手,或者在哪家牧场工作,骑一匹马踏进西部小镇,大喊大笑着,用粗野的喊叫声把屋子里的人都吵醒。接着,他又想起自己的那群孩子,恍惚中感觉孩子们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所有跟自己有关的念头也都跟哈尔有关,他想象着这群孩子也抓住了哈尔。“他们是生活中的意外,哈尔,”他大喊道,“他们不是我的或者你的。我跟他们毫无关系。”

雷不停地奔跑着,黑暗逐渐笼罩了田野。他的呼吸声变成了啜泣。他跑到大路边的篱笆前时,碰到了哈尔·温特斯,他衣冠楚楚,抽着烟斗,欢快地走过来,雷却无法说出自己想到的或想要说的话。

雷·皮尔逊失去了勇气,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尾。他走到篱笆前,双手按在篱笆顶上,站在那里凝视着,天几乎全黑了。哈尔·温特斯跳过一条小沟,手插在衣袋里大笑着向雷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玉米地里发生的事。他伸出结实有力的手抓住雷的衣领,摇晃着这个老人,像在摇晃一条做错事的狗。

“你是来告诉我的吗?”他说,“好吧,跟我说什么都行。我不是个胆小鬼,我已经有主意了。”他又发出一阵大笑,然后跳回沟那边去。“内尔不是傻瓜,”他说,“她没有求我娶她。是我想娶她。我想成个家安定下来,生儿育女。”

雷·皮尔逊也大笑起来。他感觉想嘲笑自己和这个世界。

当哈尔·温特斯的身影消失在笼罩着通向温斯堡的大路的黑暗中时,雷转过身慢慢穿过田野,向他扔掉破大衣的地方走去。他一定回想起了在小河边那间破木屋里跟细腿的孩子们度过的愉快夜晚,因为他嘴里在嘀咕:“这样也好。无论我对他说什么,都是谎言。”他轻声说道,然后他的身影也消失在田野上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