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尼尼微的重负

渗入湾流的雾中隐现的红色晨曦,使在寒冷街道上呼号的浑厚嗓音变得悸动,窥视着摩天大楼睁开的玻璃眼睛,在五座大桥的钢梁上溅上红色的弹丸,戏弄着叫春的拖船,使它们在港口倾倒的烟柱下浑身发热。

春天使我们嘟起嘴,春天让我们起鸡皮疙瘩,春天在嗡鸣的警报声中身形日趋巨大,在两个寒冷的街区之间,在中断的交通里,春天与那无边无际、令人恐惧的喧嚣迎面相撞。

邓什先生把羊毛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包住耳朵,又把帽子向下拉了拉。他在潮湿的船头跳板上焦急地踱来踱去。他透过雾蒙蒙的雨帘望向灰色的码头和在雨幕中略显惨淡的滨水建筑物。一个废人,废人,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终于,轮船第三次拉响汽笛。邓什先生用手指捂着耳朵,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轮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脚下的甲板颤动着,因为发动机正在拍击着水流。像是拍照的时候在调焦似的,曼哈顿那边的楼房越来越小。下层甲板上乐队正在演奏《哦蒂蒂,蒂蒂》。红色的渡轮,汽车渡轮,拖船,挖沙船,运木船,重型蒸汽货轮,纷纷从他身边开过去,高楼林立的城市好似一座金字塔,正慢慢地沉入海湾绿色的水中。

邓什先生回到头等舱。邓什太太戴着一顶钟形帽子,下面垂着黄色的面纱。她正在小声地哭,头放在一篮水果上。“别哭,塞琳娜。”他哑着嗓子说,“别哭……我们喜欢玛丽亚温泉市……我们需要休息。我们现在的处境还不至于那么令人绝望。我去给布莱克海德发个电报……毕竟是因为他的固执和鲁莽才使公司到……到这个地步。那家伙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皇帝……正因为如此……这次他傻眼了。如果咒骂能杀人,明天我就被他骂死了。”他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居然裂成了笑容。邓什太太抬起头,开口对他说话,但她无法止住眼泪。他照着镜子抻平袖子扶正帽子。“好了,塞琳娜,”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快活,“我的生意结束了……我要去用无线电发报。”

妈妈低头吻他,他的手抓住她的衣服,然后她走了,剩下他独自待在黑暗里,黑暗中残存的属于她身体的香气使他哭起来。小马丁在婴儿床的栏杆后面扑腾着。外面,成年人们低沉地交谈着,身体摇晃着,声音从窗缝和门缝里传进来。更远处传来车轮的轰鸣,悲泣扼住了他的喉咙。黑暗堆积在他头顶,然后破碎。他尖叫着,叫声中还有哽咽声。奶妈朝婴儿床走过去。她是大救星。“不怕……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笑,用手把被子拉直。“只不过是辆消防车……宝宝不怕消防车噢。”

艾伦坐在出租车上。她倚靠着座位靠背,闭了一会儿眼睛。即使睡了半个小时又洗了个澡也不能抹去对办公室的记忆,办公室的味道,打字机的咔嗒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的词语、脸和纸片。她觉得很累,需要睡眠。出租车停了。前方是红灯。出租车、豪华轿车和公共汽车把第五大道挤得满满的。她迟到了,她把手表落在家里了。时间的重负像铅一般沉重。她挪到座位边缘。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以至于她能感觉到手指甲穿过手套嵌进手掌心。出租车总算又发动了,喷出一股尾气,呼啸着穿过车流驶向摩莱山。车子拐弯的时候她瞥见一座时钟。八点一刻。车流再次停滞,出租车的刹车声尖厉刺耳。她被甩得身体朝前探过去。她闭上眼睛靠回座位靠背,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有什么不可以?”她不停地问自己。“他应该等。我又不急着见他。让我想想,过几个街区了?不超过20个,大概18个。”必须阻止疯狂的人们继续发明数字。乘法表能安抚焦灼的神经。也许老彼得·斯多夫桑或者那些发明数字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她微笑着。出租车又行驶起来。

乔治·鲍德温抽着烟在酒店大堂里踱来踱去。他不时地看看表。他的身体像提琴的高音弦似的绷得紧紧的。他非常饥饿,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讨厌等候别人。当她冷淡地微笑着走进来的时候,他真想走过去朝她的脸打上一拳。

“乔治,你意识到了吗?正因为数字是如此冰冷无情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疯。”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意识到的是,等候50分钟足以使任何人发疯。”

“我必须对此加以解释。事情都赶到一起了,我认为都是出租车耽误了时间。你先进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先去洗手间。请给我要一杯马丁尼。今晚我要累死了,累死了。”

“可怜的小东西,我当然会给你要一杯。快点回来。”

他的膝盖颤抖,他走进装饰奢华的餐厅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帝,鲍德温,你就像个17岁的傻小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约瑟夫,今晚你给我们吃什么?我很饿。不过你先去让佛雷德调制一杯最好的马丁尼鸡尾酒。”

“好的,先生。”长鼻子罗马尼亚侍者说着动作夸张地递给他一份菜单。

艾伦长时间地看着镜子,她一边抹去多余的粉,一边试图下定决心。她想像自己是个发条娃娃,拧紧后随着发条的松开摆出各种姿势。随后是各种小手势,和各种各样的舞台姿势。突然,她转过身耸耸肩然后匆忙回到餐厅。

“哦,乔治,我饿坏了,真的。”

“我也是。”他的声音嘶哑。“艾莲,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得很快,好像生怕她会打断他的话似的。

“西西莉同意离婚了。今年夏天我们要去巴黎安静地、闪电般地办完手续。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

她俯身过来,拍了拍他紧紧抓住餐桌边缘的手。“乔治,我们先吃饭……我们得理智一些。上帝知道过去我们两个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让我们一醉方休。”鸡尾酒细小的泡沫滑过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她笑着看着他,双眼闪亮。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上帝,艾莲,”他难以自抑地爆发出来,“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吃饭的时候,她逐渐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注射了麻醉药。她已经下定决心。似乎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她的照片,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紧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窒息。盘子的上方、粉色和象牙色吊灯的下方、面包碎屑中间,他的脸在黑色衬衫上面摇晃着;他脸颊通红;灯光一会儿照在他这侧鼻翼上,一会儿照在那侧鼻翼上;他的嘴唇在黄牙外面流畅地运动。艾伦脚踝交叉,衣服下面的身体僵硬得像尊瓷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硬,并被涂上釉彩,漂浮着蓝色烟雾的空气正在变成玻璃。他的脸像个木偶在她眼前晃动。她打个冷战,双手抱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