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第3/5页)

吉文斯太太紧绷着身体坐在沙发边缘上,像一团盘起来的蛇。她轻轻地闭起眼睛恨不得马上死去。天哪!竟然要求用高脚杯给他倒酒,竟然把帽子放在人家的书架上,竟然穿着这样的衣服。她每周都为他带上衣服:光鲜的衬衣和长裤,手肘部位缝着一层皮的上好斜纹软呢夹克,开司米羊绒衫;但他总是坚持要穿医院的病服。他这么做是为了羞辱他们。现在他竟然还这么放肆无礼!而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霍华德都那么无能?他就知道躲在角落里眨着眼睛微笑,就像一个老……上帝啊,为什么他一点忙都帮不上?“嗯,这酒真是太棒了,谢谢你,爱波,”她紧张地从托盘里拿起一杯雪利酒,“噢,你们看这些可爱的点心。”她装作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看着爱波打早上就切好去皮的小三明治。“真的,你根本不用那么辛苦。”约翰抓起酒杯猛喝了两口,然后把它放在书架上,直到离开的时候再也没有碰过这杯酒。不过当他在屋里不断地巡逻时,却把整盘三明治吃掉了一半。他每次走近托盘就会抓起三四块三明治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让鼻子嗬嗬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吉文斯太太首要之务就是稳住这场面,她平稳地说着话,确保句子跟句子间足够流畅,没有缝隙让儿子打断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填满这整个下午,不给约翰胡来的机会,她问弗兰克夫妇,怎么看最近分区委员会颁布的新法令。她个人觉得这个决议非常荒谬,但是倒可以把税率减低,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终归是一件好事……

霍华德·吉文斯昏昏沉沉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三明治,在妻子发表长长的演说时,他强迫自己警惕地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就如一个在公园里看管孩子的慈祥保姆,在监督着小家伙们以免闹出事情来。

约翰侧头看着母亲说话,等到把手里最后一片三明治吃完之后,他打断了她。

“你是律师,弗兰克?”

“我?律师?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希望你是个律师,因为我需要一位律师。那你是干什么的?广告策划,还是什么?”

“不是。我在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工作。”

“在那儿干什么?是设计机械,还是制造,要不就是负责销售或者是维修什么的?”

“我觉得可以说是参与销售工作。我做的工作跟机械没什么关系。我是坐办公室的。这是一份愚蠢的工作,我是说,这份工作没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没意思?”约翰好像被这几个字惹怒了,“你操心的竟然是工作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在意这个。女人或小男孩。你不这么认为吗?”

“快看啊,太阳出来啦。”吉文斯太太大声喊了起来。她猛地从座位站起,走到落地玻璃窗前,直挺挺地站着向外看去,“或许我们可以看到彩虹。这不是太美好了吗?”

弗兰克脖子后面的血管不安地搏动着,“我的意思是,”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从来没有喜欢过。”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哦,好吧,好吧——”约翰低下头,无力地举起一只手,就像在公众面前受刑时徒劳地抵挡挥过来的棍棒,“好吧,我知道这不关我事。用老海伦的话来说,这叫做不通世故。这就是我的问题,你看到了吗,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忘记我的话吧。你要搞到房子,就得找一份工作,如果你要搞到很好的房子,一个甜美的家,那你就得找一份你不喜欢的工作。嗯,这太棒了。这就是98.9%以上的人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所以伙计我告诉你,你不需要感到抱歉。如果有人过来问你‘干啥要做这份工作’,那你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断定,这个人肯定是刚刚从疯人院里出来,四个小时以后还得被送回去的傻蛋。都同意吗。同意我的说法吗,海伦?”

“快看哪,彩虹真的出来啦,”吉文斯太太说,“——哦,不对,等等,看来这不是彩虹,不过,阳光照得外面的景色很好看。要不我们到外面走走?”

“说实话,”弗兰克说,“你算是说到点子上啦。你说的话我全都认同。我和爱波都认同。这就是为什么我打算秋天辞职,然后离开这里。”

约翰·吉文斯将信将疑地看看弗兰克,然后又看看爱波,再转向弗兰克说,“是吗?离开这里去哪里?哦,对啦,等等,她好像跟我提过这件事情的。你们打算去欧洲,对吧?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不过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告诉我她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说完这话他突然大笑起来,这个笑声撕裂了空气,而且响亮得几乎要撕裂整栋房子:“妈,是不是啊,我没说错吧?现在你还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吗?啊?”

“冷静,”缩在角落里的霍华德·吉文斯温文地说,“冷静下来,孩子。”

约翰没有理会他。

“我的天哪,”他大喊,“天哪,我敢打赌我们这段谈话一定让你觉得实在太、太、太奇怪了,没错吧,妈?”

在这一刻之前,弗兰克夫妇只听到过吉文斯太太唧唧喳喳很欢快地说话,因此当她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非常陌生和惊讶。吉文斯太太以一种压抑着愤怒的呜咽说,“约翰,求求你,住嘴吧。”

霍华德·吉文斯走向妻子,伸出一只苍白的布满了斑点的手,像是打算去摸她,但是他犹疑了一下又把手放了下来。他们两个紧挨着站在一起望向窗外,无法判断他们有没有低声耳语。约翰注视着老父老母,脸上还残余着笑意。

“听着,”弗兰克不舒服地说,“也许我们应该出去走走。”爱波也赶紧跟了一句:“对,没错。我们走吧。”

“这么着吧,”约翰说,“要不我们三个出去走走,他们老两口可以待在屋子里等他们的彩虹,这样这里的紧张气氛也可以松弛下来。”

他大步跨过地毯,取回帽子,然后猝不及防地转换方向,以痉挛病人似的动作扑到父母所站的地方,右拳飞快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看着就要落在母亲的身上。霍华德看着拳头砸过来的一瞬间镜片闪烁过恐惧的神色,但他来不及阻止,拳头已经降落在妻子的肩膀上——不是一次重击,而是轻轻地、柔情蜜意地推搡一下。

“一会儿再见啦,老妈,”他说,“就这样乖乖等我回来啊。”

约翰和弗兰克夫妇一起走到了房子后面的树林里,雨水在阳光下开始蒸腾,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味道。树木之间可以走的空隙很窄,他们得排成一列小心地选择通道,低垂的枝丫轻轻一触动就会有一股雨水从头顶浇下来,闪着水光的矮树枝也随时会在他们的衣服上留下一块污迹。弗兰克夫妇没想过跟约翰也能有这种亲密同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