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克萨维尔

他的耳际还充斥着课间的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那位数学老教授就要走进教室,开始用满黑板的数字来折磨他的那些同学们。一只没头苍蝇的嗡嗡声将填满教授提问与学生回答之间那段没完没了的时间……但到那时他早已走得远远的了!

这是大战后一年的春天,阳光明媚。他朝莫尔道河[1]走去。沿着码头闲逛。教室的天地已经离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装有几本笔记本和一本课本的棕色小书包把他同教室联系在一起。[1]即伏尔塔瓦河,流贯布拉格城。

他来到查理大桥。那排倾斜在水上的塑像在召唤他通过。几乎每次逃学(他经常逃学,渴望逃学!)查理大桥都要对他产生很大的吸引,把他拉过去。他知道今天他还要通过大桥,停在桥下,那里有一块陆地,旁边是一幢黄色的旧房子,三楼的窗户与大桥石墩齐平,只有一步之遥。他喜欢朝窗子凝望(它总是关着),想知道什么人住在那里。

这一次,百叶窗是开着的(也许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一只鸟笼挂在墙上。他停下来,望着那个白色金属丝编制的复杂纤巧的笼子,接着他注意到房间的暗处衬出一个人的轮廓。即使只看见人体的背部,他也辨出这是一个女人,他盼望她转过身来,好让他能看见她的脸部。

人影果然移动了,但却是朝着相反时方向;渐渐消失在暗处。可窗户是开着的,他深信这就是一个鼓励,一个无言的亲密的暗不。

他情不自禁,跳到桥墩上。窗户和桥梁之间隔着一条壕沟,壕沟底部铺着石头。书包妨碍着他。他把它从打开的窗户扔进昏暗的房间,然后跟着它跳进去,落在窗台上。

这个长方形的窗子的高度刚好同泽维尔一般高,它的宽度则与他伸直的手臂相等。

他从后至前地打量着房间(就象那些被远处吸引的人们),因此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后面的门,然后是靠左墙的一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右边是一张有雕花挡头的木床,房子中间有一张针织桌布覆盖的圆桌,桌上有一瓶花。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书包,它就躺在脚下饰有流苏的廉价地毯上。

正当他望着书包,打算跳进房间把它取回来时,处于昏暗的房间后部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下就看见了他;房间里很暗,窗户的长方形闪着光,仿佛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昼。在那个女人看来,出现在窗口上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就象金色背景上的一个黑色剪影,一个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保持平衡的男人。

如果说那女人被光线弄花了眼,看不清闯入者的面容,泽维尔的情况则要好一些。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半明半暗,能看清那女人柔和的线条,忧郁的脸色,它的苍白即使在最暗处出也是一眼可以看出的。她站在门中间,打量着泽维尔;她既没有大叫大嚷,显出吓得闭气的样子,也没有机敏地向他招呼。

他门互相审视着对方模模糊糊的脸,好一会儿泽维尔才打破沉默:”我的书包在这儿。“”书包?“她问,泽维尔的声音似乎使她消除了顾虑,她把背后的门关上。

泽维尔在窗台上蹲下来,指着地板上的皮包说:”这里面都是重要的东西。一本数学笔记簿,一本理科书,一本捷克语作文本。我刚写了一篇作业,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这费了我很多工夫,我不愿绞尽脑汁再来一遍。“那女人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以便泽维尔能在更亮的光线下看清她。他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柔和而忧郁。在那张模糊的脸上他看见两只大眼睛飘浮不定,他突然想到另一个词:惊吓。不是因他出乎意料的闯进而受惊,而是因一桩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这桩事还留在她那双瞪着的大眼睛里,她的苍白里,她那象是在请求原谅的表情里。

是的,这女人确实在请求原谅!”对不起,“她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书包怎么会掉到我们房间里的。刚才我正在打扫房间,没有看见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没关系,“泽维尔说,仍然蹲在窗台上。他指着地板:”看见它还在这儿我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你找到了它。“她微笑说。

他俩面对着面,中间只隔着有针织桌布和插满腊纸花的玻璃花瓶的桌子。

”可不,丢了它会是件很讨厌的事!“泽维尔说。”语文教师偏偏不喜欢我,要是我丢了作业,他肯定会给我不及格。“女人脸上流露出同情。她的眼睛变得那样大,以致泽维尔除了那双大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仿佛她脸上的其余部分和身躯都仅仅是眼睛的附属物。他不太清楚那女人的面容或体形什么样——这些都是他注意的范围。那女人给他的最主要印象实际上仅限于那双以褐色光辉沐浴着一切的大眼睛。

泽维尔现在正绕过桌子朝那双眼睛移去。”我是个老留级生。“他说,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样柔软!)。”相信我,“他继续说,”再没有比一年后又回到同样的教室,坐在同样的旧课桌前更伤心的事了……“接着他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来,一股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泽维尔知道,现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动,抚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别的什么,她已惊恐万分了。

但他没有移动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头托起来,一个美丽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满足;他不想再要别的什么了。

有一阵子,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好象在仔细聆听,接着她悄声说:”你得离开,快点。我丈夫要回来了!“对泽维尔来说,捡起书包,从窗户跳到桥墩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女人正处于危险中,他必须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我的丈夫!走开!“她恳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决不是胆小鬼!“泽维尔宣布道。这当儿,已经能清清楚楚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

女人试图把泽维尔推向窗户,但他知道他决不会抛下一个正处于危险中的女人。从寓所的深处他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在最后一刻,泽维尔扑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块木板托着撕破的褥垫,地板与床之间的空间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离。但与棺材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是床垫的稻草味),而且听得清楚(脚步声发出很大的回响),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现出那张他知道他决不会抛弃的女人的脸,一张被三束褥套里伸出的草戳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