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橱上的三只猫头鹰

在我的书架上,讨论有“猫头鹰诗人”(Autore della Civetta)之称的无名诗人所作意大利六节诗[1]的文献占据了好大一块地盘,所以,所有企图颠覆这首小诗重要文学地位的人,都不啻是在向它的拥护者挑衅,并且会和那些专家的意见起激烈冲突。

我绝无冒犯我杰出的前辈和同事的意思,但是在此,我将本诗曾经启发了多种不同阐释与解读、实际不存在而硬要伪装出来的乐趣、写作与书写、重要段落、成像1,甚至可能是魅影[2]的文本重刊一遍,可能会对大家的研究有些许帮助。

我们先看塞格雷(Segre)[3],他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早在1970年就确立了定本的文本感觉(textture):


Ambarabà ciccì coccò,

tre civette sul comò

che facevano l’amore

con la figlia del dottore.

Ma la mamma le chiamò...

Ambarabà ciccì coccò.

字面翻译是:

安巴拉巴·奇奇叩叩

五斗橱上有三只猫头鹰,

正忙着搞博士的女儿。

但妈妈叫它们有事……

安巴拉巴奇奇叩叩。

这首六行诗有很多其他语言的版本,例如《潜力文学选集》(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中的法文版是这样的:

Ambaraba cici coco,

trois chouettes qui font dodo

en baisant sur la commode

une fille très à la mode.

Mais maman cria aussitôt:

Ambaraba cici coco!

注意,“figlia del dottore”(字面意义为“博士的女儿”)这一信息虽然消失,却可以在女孩特立独行所蕴藏的暗示层次上找回。[4]然后还有个无名氏译的德文版,颇受巴尔(Hugo Ball)的影响,而且说不定在灵敏的耳朵听来,千真万确地也受到莫根施特恩(Christian Morgenstern)的点拨。

Ambaraba Zi Zi Koko,

Drei K uze auf dem Vertiko,

Die legten sich aufs Ohr

Mit der Tochter vom Doktor.

Doch da schrie die Mutter so.

Ambaraba Zi Zi Koko!

知名小说家兼学者埃丽卡·容(Erica Jong)则认为一位神秘的维卡里昂伯爵(Count Palmiro Vicarion)所翻译的版本[5]为诗学成就最值得注意的一种,尽管就性别律与复杂文本之外的指涉而言,这一种的译文有点胡闹的味道。

斯托尔斯的三只猫头鹰,

泡妞泡到偌大个五斗橱上。

但这姑娘可是博士的女儿,

于是它们的老妈

叫道:“回来吧,斯托尔斯的差劲猫头鹰!”

现在回过头去谈最初的意大利文版本,我们立刻碰到了一个让批评家也头痛的问题:鉴定写作年代。虽然福斯勒(Vossler)早就根据第一行和最末行的头韵,断定本诗深受早期拉丁文学的影响,尤其是《Carmen Fratrum Arvalium》[6]。并且,这首六行诗的写作日期不可能早于博洛尼亚大学2创校,否则那时候就不可能存在一位“博士的女儿”[7]。正如费许(Stanley Fish)在他那本针对本诗各种不同版本的权威研究中指出[8],在某份早期手抄本中,第三行写的不是“他们正忙着搞”,而是“他们正忙着乱搞”,这暗示他们犯下了原罪。这么一来,爱即是罪的观念全然没有被减弱,反而让含蓄的道德感充分加强。任何人都知道,到后来的版本才用“搞”取代了“乱搞”。而第五行的“叫”字,乃是足以证明无名氏作者才华洋溢的双关语的运用水平,它以母亲充满焦虑与保护的爱,对比了猫头鹰占有欲强烈而不顾一切的爱,在两者之间缔造了隐喻的对比。

猫头鹰的爱也可能等同于女孩的爱:因为,正如霍布斯与霍布斯的文中[9]3指出,其实母亲究竟在叫谁,原文中未提及。母亲为女儿担心自然不言而喻,但如果是这种情况——正如艾伦[10]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干吗要叫那些猫头鹰而不是叫自己的女儿?只能说,所有家庭关系,以及所有诗中人物的性行为特质,均非首度阅读获得的仓促印象所能理解的[11]。

让我们再回到写作年代的问题,这首诗似乎不可能早于11世纪,说不定还会更晚些,就如勒高夫(Le Goff)提出的:“随着封建经济的衰退,尚未获得完全自由但总算脱离了农奴困境的小地主农民阶级的兴起,室内家具的哲学中,才开始出现五斗橱这一语汇。快进入17世纪时,阿登4一带才兴起在五斗橱上而非在草堆中做爱的风尚,五斗橱上面通常装有镜子也是原因之一。”[12]猫头鹰做爱的原始场景,就如同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指出的一样[13],当然这也只可能在愉快的气氛中发生。这一观点很粗浅,因为另一个疑问就是,在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头鹰同时聚集呢,这也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了。

当大致判定了这首六行诗的写作年代后,我们就可以来着手研究它的分节与韵律结构了。

一望便知,这首诗的第一行(在最后一行重复)由两个四音节的单元组成,前一个单元的重音落在第一与第四音节,后一个单元则落在第二与第四音节。这造成四个不完整(最后音步短缺一音节)诗行和完整诗行交错配置的二音步扬抑格对仗行;这六行诗的押韵规则是abccba。斯科尔斯[14]认为,较早版本中把第二行写作“三只猫头鹰在碗橱上”,音步与音节的力量都明显地较弱,两相对照之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项得来不易而“令人欣赏的成就”。

而雅各布森与列维-施特劳斯5在精辟的研究论著《仓枭》(Les Chouettes)中,对这首六行诗结构的分析则极为精辟,令人佩服。两位作者不厌其烦地强调,前三行诗谈到的都是非人类的东西(猫头鹰与五斗橱),后三行则以人类为主;同样地,第二与第四行提出主词,第三与第五行描写动作。这一伟大的语意对称加上非比寻常的韵律对比,形成了精彩的对仗而更形加强。第一行(以及最后一行)的前半部分,头韵透过双唇音、松弛而低沉的有声子音、闭锁子音、扩散子音等发展,而后半行中两对无声叠韵形成对比,其中第一对的头韵是上颚音化的,粗糙、压缩、扩散、尖锐的爆破音,后半部分则由软颚音、低沉、压缩、自喉头发出的紧绷的闭锁子音构成。

这一双重伪头韵在第二行诗句中以同音异义的方式再度出现(civette相对于comò),而母亲的出现则将五度现身的钝唇音鼻音(m)玩弄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