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爱玛带回屋去的心情同带出屋来的真是迥然不同啊!当时,她只敢希望稍微缓解一下痛苦;而现在,却处于幸福的极大兴奋之中——不仅如此,她相信,在兴奋过去以后,一定会感到更加幸福。

他们坐下来喝茶——坐在同一张桌子周围的同一些人——他们过去是怎样经常地相聚啊!她的眼光是怎样经常地停落在草坪上的同一些灌木上,并且观看西方落日的同一种瑰丽景色啊!可是却从来没有处在这样的心情之中,从来没有类似的心境;她好不容易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常态,勉强能像往常那样当一个仔细周到的家庭主妇,甚至当一个仔细周到的女儿。

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没想到,自己由衷欢迎,又一心希望在骑马途中没有着凉的那个人心里正酝酿着对他不利的计划。他要是看透了那颗心,那就不大会去关心那个肺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近在眼前的不幸,丝毫没有觉察出他们俩的神情和举止有什么异常之处。他轻松自在地把从佩里先生那儿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告诉了他们,心满意足地继续谈着,完全没想到他们很可能告诉他什么消息作为回答。

奈特利先生和他们在一起时,爱玛的兴奋一直持续着;可是他走了以后,她就开始稍微冷静和克制一点儿。在这样一个黄昏带来的不眠之夜里,她发现有一两个颇为严重的问题要考虑,觉得甚至她的幸福都一定是掺有杂质的。她的父亲——还有哈丽埃特。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没法不感到他们不同要求的沉重压力;问题在于,怎样来尽力安慰他们两人呢?至于她父亲,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回答。她几乎还不知道奈特利先生会要她怎么做;可是她心里忖量了一会儿,就严肃地作出了决定,永远不离开她父亲。一想到离开,她甚至都哭了,把这看做是一种罪恶的想法。只要他活着,那就只能订婚;可是她又自慰说,如果摆脱了把她拉走的危险,他倒反而可能得到更大的安慰。怎样为哈丽埃特尽力呢,这就更难决定了。怎样让她免除任何不必要的痛苦呢?怎样尽可能地给她补偿呢?怎样尽可能使自己显得不像是她的情敌呢?在这些问题上,她是非常困惑和痛苦的;她的心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经历曾经包围过它的每一个痛苦的自责和悲哀的后悔。她最后只能决定,她还是得避免和哈丽埃特见面,把必须让她知道的事写在信里告诉她;现在让她离开海伯利一个时期,是个无法言喻的好办法,而且——还在酝酿另一个计划——几乎已经决定了;为哈丽埃特要一张请帖,让她去布伦斯威克广场,这是切实可行的。伊莎贝拉喜欢哈丽埃特;在伦敦待几个星期,哈丽埃特准能玩得快活。她想,按照哈丽埃特的性格,她到了那新奇的环境中,有了丰富多彩的活动,逛街道,逛商店,和孩子们玩,决不会不从中获益的。无论如何,这会证明自己是关怀她,对她怀有好意的,自己安排的一切都是合适的;暂时分离;避开她们又得相聚的那个不幸的一天。

她很早就起身,写了封信给哈丽埃特;做完这件事以后,她觉得非常烦闷,几乎到了忧伤的地步,以致觉得奈特利先生步行到哈特菲尔德来吃早饭的时候根本不能算太早;她偷空半个小时,同他在那同一个庭园里再兜了一圈,这无论是按字面来理解还是作为比喻来考虑,对于让她适当重温昨日傍晚的幸福,都是十分必要的。

他离开她不久——决没有久得会让她想起任何别人——就有一封信从伦多尔斯送来——一封很厚的信。她猜到信里写的是什么,认为没有必要去读它。她现在对弗兰克·邱吉尔可真是十分宽容;她不需什么解释,她只要让自己好好安心想想。至于要理解他写的东西,她肯定自己是没有这个能耐的。然而,总得勉为其难地浏览一下吧。她拆开信封;一点不错,是那么回事;是威斯顿太太给她的一封信,还附了弗兰克给威斯顿太太的信:


“我亲爱的爱玛,我怀着莫大的喜悦,给你附上这封信。我知道你会非常公正地对待它,毫无疑问,它会产生愉快的效果。我想,我们对写这封信的人不会再有重大的分歧了;但是我不想用一篇冗长的前言来耽搁你读信。我们都很好。这封信治好了我最近感到的小小的不安。我不大喜欢你在星期二那天的神色,可那是个令人不快的早晨;尽管你自己决不会承认是受了天气的影响,可是我却认为,人人都会感到刮东北风是不舒服的。在星期二下午和昨天早上的暴风雨中,我很为你亲爱的父亲担忧,可是昨晚听佩里先生说,他没有因此生病,我就放心了。


你的,
安·威

[致威斯顿太太]

亲爱的夫人:


如果我昨天把意思说清楚了,那你就会在等这封信;可是不管是否在等,我知道,你会用公正和宽容来读它的。你整个的人就是善良,我相信,你甚至得用你全部的善良,才能容忍我过去的一些行为。可是我已经被一个更有理由可抱怨的人所原谅。我写信时勇气增加了。兴旺发达的人要谦卑是很困难的。我两次请求宽恕,两次都很成功,这就使我有可能会处于一种危险之中,会过于自信能获得你的以及你朋友中有理由生气的人们的原谅。请你们务必理解我初到伦多尔斯时的处境;请你们务必想想我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得保守的秘密。这是事实。至于我是否有权让自己处于这种需要如此掩饰的处境,那是另一问题。我不想在此讨论。如果要知道是什么引诱了我使我认为有这权利,那我就请每一个挑剔者去看看海伯利的一所砖屋,下面的框格窗和上面的窗扉。我不敢公开向她求爱;我在恩斯科姆的困难处境太明显了,毋需再作说明;我们在韦默思分手以前,我很幸运,使世界上最正直的一个女人在宽容中屈尊秘密订婚。如果她拒绝,我早就会发疯了。可是你会问,‘你这样做,抱的是什么希望呢?’——‘你指望什么呢?’指望任何事物,每样事物——指望时间、机会、环境、缓慢的效果、突然的爆发、坚毅和厌倦、健康和疾病。一切美好的可能性都在我面前,初步的幸福得到了,她答应忠贞不渝并且同我通信。如果你需要进一步的解释,我亲爱的夫人,我有作为你丈夫的儿子的荣幸,也有继承他那乐观性情的优点,那价值可不是继承房屋田产所能比拟的。所以,你看,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到伦多尔斯来作第一次访问的。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那次访问很可以提早一些。你回忆一下,就可以看到,我是在菲尔费克斯小姐到了海伯利以后才来的;由于你是被忽视的人,请你马上原谅我吧;可是我得请求我父亲的同情,要提醒他,我离开他的家那么久,我失去认识你的幸福那么久。在我跟你们一起度过的非常愉快的两周里,我希望,除了在一个问题上以外,我的行为没有让我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现在,我要谈谈这一主要问题,这也就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行为中唯一重要的一部分,它引起了我自己的不安,或者说,需要作非常详细的解释。我怀着最大的敬意和最热烈的友情提到伍德豪斯小姐;也许我父亲会认为,我应该再加上一句,怀着最深切的惭愧。他昨天随口说的几句话表明了他的看法,我承认我是应该受到责备。我相信,我对伍德豪斯小姐的行为表现得过了分。为了有助于这种对我十分重要的掩饰,我禁不住过多地利用了我们一开始就产生的亲昵。我不能否认,伍德豪斯小姐是我表面上的对象。可是我肯定你会相信这个声明:如果我不确信她无意于我,我就不会抱着任何自私的想法这样继续下去。尽管伍德豪斯小姐又可亲又可爱,她却从没让我认为是可以让我为之倾心的年轻女人;她完全不可能倾心于我,这是我的信念和希望。她用一种随和、友好、快活的戏谑对待我献的殷勤,这对我正好合适。我们似乎相互了解。从我们相互的处境来看,这种殷勤是她应得的,而且也被认为是这样。至于伍德豪斯小姐是否在两周结束以前就真正开始了解了我,我说不准;我记得,我去向她告别时,差点儿向她吐露真情,当时我想,她并非毫不猜疑;不过我深信从那以后,她对我有些觉察——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有些觉察。她也许没有猜到整个情况,可是她的敏锐一定看出了一部分。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会发现,不管什么时候这件事公开出来,不再是秘密时,她都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就此事给我一些暗示。我记得她在舞会上告诉我,埃尔顿太太关怀菲尔费克斯小姐,我应当感谢她。我希望,你和我父亲会认为,我对她的态度的这段历史可以大大减轻你们看到的过错。只要你们还认为我做了对不起伍德豪斯小姐的错事,我就不应该从你们那里得到原谅。现在原谅我吧,在可能的时候,代我取得上面所说的爱玛·伍德豪斯的原谅和良好祝愿吧。我对她怀着很深的兄妹之情,希望她同我一样深深地,幸福地沉浸在爱情中。不管我在这两周中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你们现在都可以理解了。我的心在海伯利,我要做的事总是尽可能经常到那儿去而不引起丝毫的怀疑。如果你们还记得任何古怪之处,那就把它们纠正过来吧。至于大家议论纷纷的那架钢琴,我觉得只需说一下,定那架钢琴是菲——菲小姐完全不知道的。如果让她选择,她决不会让我送。在这整个订婚过程中,我亲爱的夫人,她那心灵的高雅远远超出了我描述的能力。我真诚地希望,不久你自己就会完全了解她的。没有一种描写能把她描写出来。她得自己来告诉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然而不是用言语,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她那样故意贬低自己的长处了。这封信写得比我预料的要长,从我开始写信以后,我已经收到她的信。她详细谈了自己的健康状况;可是因为她从来不说自己有病痛,我不敢相信。我要知道你对她的脸色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你不久就会去看她;她就怕这次访问。也许你已经去过了。请不要耽搁,马上给我写信吧;我急于要听听许多详情细节。回想一下我在伦多尔斯只待了那么少的几分钟,回想一下我当时是处于一个多么困惑、多么疯狂的状态;现在我比那时候还没好多少;还是由于高兴或者痛苦,处于疯狂状态。当我想起我受到的好意和恩惠,想起她的卓越和耐心,和我舅舅的宽大的时候,我快活得发疯了;可是当我想到我给她带来的所有不安,想起我真不该得到原谅的时候,我又愤怒得发疯了。只要我能再看见她就好了!可是我现在还不能提。我舅舅太好了,我不能再向他提要求。这封长信我还得写下去。你该听的情况还没听完呢。昨天我没法把有关的详细情况告诉你;这件事爆发得太突然,而且就某一方面来说,又不合时宜,这需要解释;因为,虽然上个月二十六日那件事,正如你会认为的那样,立即为我展开了最幸福的前途,我却不该这样早就采取措施。我只是出于那迫使我一小时也不能耽搁的非常特殊的情况才这么干的。我自己原本不会这样仓促行事,她也会用加倍的坚强和体贴同意我的审慎。可是我别无他法。她匆忙接受了那个女人的聘约——写到这里,我亲爱的夫人,我不得不突然停下,让我自己振作和镇定一下。我已经在田野里散了步,希望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让我可以把这封信的余下部分写得像应该写的那样。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是个最痛苦的回忆。我的行为可耻。现在我承认,我对伍小姐的态度,使菲小姐不高兴,是应该受到狠狠责备的。她不赞成,这就足够了。我说这是为了掩盖真相,她认为这借口是不够的。她不高兴;我认为没有理由要这样;在许多场合,我认为她没有必要那么谨慎小心;我甚至认为她冷淡。但她总是对的。如果我听从了她的意见,把我的情绪抑制到她认为适当的程度,那我就可以避免我最大的悲哀了。我们吵了嘴。你记得在登威尔度过的那个上午吗?在那儿,以前出现过的每一种不满发展成了一种危机。我迟到了;我在她独自走回家时碰到了她,要跟她一起走,可是她不愿意。她断然拒绝了我,当时我认为是很不合情理的。不过,现在我看出,那只是很自然的、一贯的谨慎罢了。刚才一个小时里,我为了向大家隐瞒我们的订婚,还在用令人厌恶的体贴来对待另一个女人,难道在这一个小时里就要她同意一个可能使种种小心谨慎前功尽弃的建议吗?万一我们让人家撞见在登威尔和海伯利之间一起走,那么,人家就一定会猜到事实真相。不过,当时我真是发了疯,还抱怨呢。那时我怀疑她的爱情。第二天在博克斯山,我更加怀疑。我可耻而又无礼地故意怠慢她,还明显地向伍小姐表示忠贞,这是任何通情达理的女人都无法忍受的。她被我这种举动激怒了,于是用我完全听得懂的话来宣泄她的愤恨。总之,我亲爱的夫人,这种吵嘴,在她那方面是无可指摘的,而在我这方面,却很可恶。虽然我很可以跟你们一起待到第二天早上,但是我当天晚上就回里士满去了,这只是因为我要尽可能生她的气。甚至在那时候,我也并没有傻到不打算到时候跟她和好;可是,我是个被伤害的人——被她的冷淡所伤害,我走的时候下定决心,要让她先表示和好。你没参加博克斯山之游,我一直为此庆幸。如果你看到我在那儿的行动,我几乎可以认为你不可能对我再有什么好评。这在她身上产生的后果是:这促使她马上下了决心。她一发现我真的离开了伦多尔斯,她就接受了好管闲事的埃尔顿太太的提议。顺便说一说,埃尔顿太太对待她的那一套,使我又气又恨。我不能跟一个对我如此宽容的人争吵;可是,要不是这样的话,我肯定会公开反对那个女人在这件事上插手。‘简,’真是!你会看到,我还没放肆到用这个名字称呼她,甚至在你面前也没有。那么,想想吧,埃尔顿家的人庸俗不堪,一再重复这个名字,自以为高人一等,傲慢无礼,听他们把这个名字老是挂在嘴上,我准是多么难受啊。请耐心听我说下去,我马上就要结束了。她接受了这个提议,决心跟我决裂,第二天就写信告诉我,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了。她觉得这个婚约对双方来说都是个后悔和痛苦的源泉;她把它解除了。这封信我是在可怜的舅母去世那天早上收到的。我在一小时之内就写了回信;可是由于我心烦意乱,而且许多事情一下子落在我身上,我的回信没跟当天许多别的信件一起发出去,而是锁在我书桌里。我相信,虽然只是短短几行,我却相信已经写得够多了,可以让她满意,所以我不再感到什么不安。我没很快收到她的回信,相当失望;可是我为她找借口,我也太忙,而且——是否可以再加上——太乐观,不会吹毛求疵。我们搬到温莎。两天以后,我收到她的一个包裹——我自己的信全都退回来了!同时还寄来了短短几行字,说我对她上一封信只字没回,她感到非常惊奇;还说在这样一个问题上保持沉默是不可能误解的,尽快做好一切随后必需的安排,对双方来说,一定都是同样可取的,现在她把我所有的信通过可靠途径退还,还提出要求,如果我不能马上把她的信在一个星期之内寄到海伯利,那就在那以后给她寄到。总之,斯莫里奇先生在布里斯托尔附近的详细地址很刺眼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地方,我知道有关它的一切,因此立即看出她干了什么事。这跟她那坚决果断的性格是一致的,我知道她就是那种性格;她以前信里秘而不谈这个计划,也同样说明了她十分细心。她决不愿意显得像是在威胁我。你想想那震惊吧,想想在发觉自己过错以前,我是怎样地大骂邮局出了差错。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得同我舅舅谈谈。不得到他的同意,我就没有希望再使她听我说话了。我谈了,形势对我有利;最近发生的事使他的自尊心减弱了,我没料到他那么快就完全想通并且同意;最后,他,可怜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希望婚后能像他那样幸福。我觉得,那将是另外一种幸福。我在跟他谈这个问题时,没法不感到痛苦,在孤注一掷时没法不感到担心,你会为我当时这心情怜悯我吧?不,还是等我到海伯利,看到我害得她病到什么程度时再怜悯我吧。等我看到她面色苍白,一副病容的时候再怜悯我吧。我知道她们早餐吃得迟,可以肯定她什么时候独自一人待着,我就在这个时候到达海伯利。我没失望;最后,我还达到了这次旅行的目的,这方面也没有失望。我不得不说服她打消许多完全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不快。可是成功了;我们重归于好了,比以前爱得更深,爱得深多了,我们两人之间再也不会出现一刻的不安。我亲爱的夫人,现在我将让你不必再往下看信了;可是我没法早一点结束啊。我要上千遍上千遍地感谢你对我的好意,上万遍上万遍地感谢你好心给她的关怀。如果你认为,在某一方面来说,我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那我也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伍小姐把我称为幸运儿。我想她是对的。在某一方面,我的幸运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把自己作为你的感恩的、深情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