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第2/5页)

“我有车也不会带你去镇上!”他大声说。

我紧蹬慢蹬,跟着他沿那条路走了,也没有回头看。

在华盛顿州我们所住的那一带,没多少地方可以钓鲈鱼,多数都是钓彩虹鳟,有些高山溪流中,有少量溪红点鲑和玛红点鲑,蓝湖和利姆罗克湖那里有银鱼;主要就是这些了,除了深秋时几条淡水河里有季节性洄游的硬头鳟和鲑鱼。但就算你是一位钓客,这也够你忙活了。我不知道有谁钓鲈鱼,我认识的很多人从未见过一条真正的鲈鱼,只是时不时在哪份户外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我父亲在阿肯色州和乔治亚州(在老家时,他经常这样说南方)长大时,见过很多鲈鱼。不过这时他只是喜欢钓鱼,钓到什么都无所谓。我觉得他对钓没钓到也不介意,我想他只是喜欢这个主意,即和朋友们坐在一条小船上在外面待一整天、吃三明治、喝啤酒,要么独自沿着河岸走来走去,有时间想事情,如果哪天他想那样做的话。

哥伦比亚河秋天有鳟鱼——各种鳟鱼——鲑鱼和硬头鳟,冬天有白鱼。我父亲会什么都钓,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也钓得开心,但是我觉得他对哑巴将在那个池塘里养鲈鱼感到特别开心,因为不管怎样,我父亲想当然以为当鲈鱼长得够大时,既然哑巴跟他是朋友,他想去钓多少次都行。有天晚上他告诉我哑巴已经写信订购黑鲈鱼苗时,他两眼放光。

“我们自己的池塘!”我父亲说,“等你钓到一条鲈鱼的时候吧,杰克,你就再也不愿意去钓鳟鱼了!”

过了三四个星期,鱼苗到了。那天下午我去市里的游泳池游泳,我父亲后来都跟我讲了。他刚刚下了班到家后换了衣服,哑巴就把车开到我家的车道上。他两手颤抖着给我父亲看他在家里发现的来自邮局的一份电报,内容是让他去领取从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市寄来的三个水箱的活鱼。我父亲也感到兴奋,他和哑巴开着哑巴的皮卡,马上就赶过去了。

每个水箱(实际上是水桶)外面,都有一个用新的松木板做的板条箱,每个板条箱的边上和顶上,都开了长方形的大口子。它们全放在火车站后面的阴凉里,我父亲和哑巴把三个板条箱一一抬上皮卡的车厢。

哑巴很小心地开车穿过镇上,然后一路时速二十五公里开到他家。他没有停车,开过他家的院子,开到离池塘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到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打开车头灯。他的座位下面放了把锤子和卸轮胎用的铁撬,他们一停下车,他就拿着那两样东西下车了。他们把三个水箱都拖到水边,然后哑巴开始打开第一个板条箱。他让车头灯照着干活,中间让锤子的钩齿弄到了拇指,浓浓的鲜血涌出来,滴到了木板上,可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他把头一个水箱外面的木板撬开后,发现里面那个水桶的外面厚厚地裹着粗麻布和一种藤制的材料。一块厚厚的木板当盖子,上面散布着五分钱大小的洞。他们掀开盖子,两人都凑到水箱上方,哑巴掏出手电筒。有许多小小的鲈鱼鱼苗在水箱里悄悄地游着。手电筒的光没有惊扰它们,它们只是游着,悄悄地一圈圈地游,根本不像在往哪儿游。哑巴用手电筒在水箱里照来照去照了几分钟,然后关掉手电筒,放回口袋。他哼的一声,抱起那个水箱就往水边走去。

“等一下,哑巴,我来帮你。”我父亲大声跟他说。

哑巴把水箱放到水边,又取掉盖子,慢慢地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池塘。他掏出手电筒往水里照。我父亲又过去了,但什么都看不到,鱼都四处游开了。周围的青蛙粗嘎地叫着,头顶的黑暗中,夜鹰盘旋,猛冲下来吃昆虫。

“我去搬另外一个箱子,哑巴。”我父亲说着伸手过去,像是要从哑巴的工作服里掏出锤子。

哑巴后退一步摇了摇头。他自己拆开另外两个板条箱,一滴滴深色的血滴在木板上。他在每个水箱前面都待了挺久,拿着手电筒往清澈的水里照,小鲈鱼在里面慢慢地、悄悄地游,从一边游到另一边。哑巴始终张着嘴巴,出气出得呼哧呼哧的。干完活,他把木板、粗麻布和水箱全收到一起,然后噼里啪啦地扔进车厢。

我父亲坚持认为从那天晚上起,哑巴就变了个人。当然不是一下子全变了,而是那天夜里之后慢慢变的,一直慢慢在变。哑巴离深渊越来越近。他把车摇摇晃晃地开过草场,然后沿着公路开车送我父亲回家,当时他的指头肿了,还有点在出血,在仪表板灯光照耀下,他的眼睛有种突出来和呆滞的样子。

那年夏天我十二岁。

哑巴这时不让任何人走近那里。在放了鱼苗两年后,有天下午我父亲和我尝试过去那里钓了一次鱼,从那以后就是那样。在那两年里,哑巴围着他的草场竖起栅栏,然后在池塘周围竖起通电的铁丝网,单是材料就花了五百美元,我父亲跟我妈妈厌恶地说。

我父亲再也不跟哑巴来往。自从七月底我们去过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我父亲甚至也不跟哑巴说话了,而他可不是会跟任何人绝交的人。

就在快入秋前的一个傍晚,当时我父亲加班,我给他送晚饭,是一盘热饭菜和一罐冰茶,我发现他正站在窗前跟技工斯德·格洛弗说话。我进去时,父亲短促而很刺耳地笑了一声说:“你会觉得那个笨蛋跟那些鱼结婚了呢,就他那样子。我只想知道穿白衣服的人什么时候来把他带走。”

“据我所听说的,”斯德说,“他那道栅栏围住他家更好。要么更准确地说,围住他的卧室。”

我父亲往四下看了一眼,看到了我,他略微扬了下眉毛。他又看着斯德。“可是我跟你说过他是什么样,对吧,就我和杰克去他家那次?”斯德点点头,我父亲沉思着摩挲下巴,然后往开着的窗户外面啐了一口,啐到锯末里,然后跟我打招呼。

此前一个月,我父亲终于说服哑巴同意让我俩去那个池塘钓鱼。说是逼他同意似乎更确切些,因为我父亲说他想好了绝对不再接受任何托辞。他说当他有一天坚持要去时,能看到哑巴整个人僵住了,但是他继续很快地说话,跟哑巴开玩笑说把最弱的鲈鱼剔除,帮别的鲈鱼一个忙等等。哑巴只是站在那里拽自己的耳朵,盯着地上。我父亲最后说我们第二天下午会过去找他,下班后就去。哑巴转身走开了。

我感到兴奋。我父亲之前跟我说过鱼繁殖得特别快,那会像是往育苗池塘里下钩。那天晚上我妈妈去睡觉后,我们还在厨房里的餐桌前坐了很久,聊天,吃零食,听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