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经过银行的时候,我进去向经理问候,他是我叔叔教区里的教区委员。我走出银行的时候碰到了我叔叔的助理牧师。他站住脚和我握了握手。跟他在一块儿散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没有把我介绍给那个人。那人个子不高,留着胡子,打扮得相当花哨,穿着一条很鲜艳的棕色灯笼裤和上衣,裤腿很紧,下面是深蓝色的长统袜,黑皮靴,头戴一顶圆顶硬礼帽。灯笼裤这种服装那时还不常见,至少在黑马厩镇是如此。我当时年纪很轻,刚从学校回来,立刻把他看成是个没有教养的下等人。可是在我和助理牧师闲谈的时候,他却友好地望着我,浅蓝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我觉得他恨不得立刻也参加谈话,于是我摆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我不想冒这种险,让一个穿着灯笼裤像猎场看守人似的家伙跟我说话;我也不喜欢他脸上那种快活、亲昵的表情。我自己当时的穿着无懈可击,我穿着白法兰绒长裤,胸前口袋上印有校徽的蓝法兰绒运动上衣,头上戴着一顶黑白相间的宽边草帽。后来助理牧师说他非得走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在街上碰到熟人的时候始终不知道怎么结束谈话,我总窘困得不得了,徒劳地想要找个机会告辞),但他又说当天下午他要去牧师公馆,请我告诉叔叔。我们分手的时候那个陌生人朝我点头微笑,可是我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以为他是个前来避暑的游客,在黑马厩镇上,我们从来不和这种游客交往。我们认为伦敦人很庸俗。我们都说每年夏天这帮泼皮无赖都从京城跑到这儿来,实在令人讨厌,但是镇上那些做买卖的人自然不这么想。然而每当九月结束,黑马厩镇又恢复原来的宁静后,就连他们也如释重负地微微舒了一口气。

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仍旧又细又长地贴在头上。我说起我早上碰见了助理牧师,他下午要上我们家来。

“谢泼德老太太昨晚去世了,”我叔叔解释说。

助理牧师姓盖洛韦,他又高又瘦,模样寒碜,长着乱蓬蓬的黑头发和一张灰黄泛黑的小脸。他大概年纪很轻,但在我看来似乎已是中年。他话说得很快,而且爱做手势。这种习惯使大家觉得他很古怪。要不是因为他干劲十足,我叔叔是不会留他做副手的。叔叔非常疏懒,很高兴有个人把他承担的很多工作都接过去。下午盖洛韦先生和我叔叔谈完了他来牧师公馆要谈的公务后进来问候我婶婶,婶婶留下他喝茶。

“今天上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他坐下后我问道。

“哦,那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我没有给你介绍。我拿不准你叔叔是否愿意你认识他。”

“我看大可不必,”我叔叔说。

“嗨,他是谁呀?他不是黑马厩镇上的人吧?”

“他是出生在这个教区,”我叔叔说,“他父亲是沃尔夫老小姐的庄园弗恩大宅的管家。不过他们都不是国教教徒。”

“他娶了黑马厩镇上的一个姑娘,”盖洛韦先生说。

“大概是在教堂结婚的吧,”我婶婶说,“她真是铁路徽章酒店的女招待吗?”

“看来她好像干过,”盖洛韦先生微笑着说。

“他们准备在这儿长住下去吗?”

“大概会的。他们已经在公理会教堂所在的那条街上租了一幢房子,”助理牧师说。

那时候在黑马厩镇上,新修的街道当然都有街名,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也不使用。

“他会来做礼拜吗?”我叔叔问道。

“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和他谈到这个问题,”盖洛韦先生回答说。“你知道,他是一个受过相当教育的人。”

“这一点,我几乎无法相信,”我叔叔说。

“我听说他上过哈佛沙姆学校,他在那儿得到很多次奖学金和其他奖赏。后来他在瓦德哈姆又得了一项奖学金,但是他却跑到海上去了。”

“我听说他是个很冒失的家伙,”我叔叔说。

“他看上去不大像个水手,”我说。

“哦,好多年前他就不干这行了。从那以后,他干过各式各样的工作。”

“行行皆通,样样稀松,”我叔叔说。

“哦,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作家。”

“这也干不了多久,”我叔叔说。

我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个作家,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写什么?”我问道。“是写书吗?”

“我想是的,”助理牧师说,“还写文章。春天他出版了一本小说。他答应借给我看看。”

“我要是你,就不浪费时间去看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叔叔说。他除了《泰晤士报》和《卫报》,什么别的东西都不看。

“他那本小说叫什么?”我问道。

“他告诉过我书名,可是我忘了。”

“反正你也没有必要知道,”我叔叔说。“我非常不赞成你看这些毫无价值的小说。暑假里你最好多在户外活动,而且你大概还有暑期作业要做吧?”

我确实有作业,就是阅读《艾凡赫》。我十岁的时候就读过这本书,一想到要再读一遍,而且还要写一篇读后感,我就厌烦得要命。

我想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后来取得的巨大成就,又记起当初在我叔叔的饭桌上我们怎样议论他的情形,就禁不住觉得好笑。不久前,德里菲尔德去世以后,那些崇拜他的人热烈地纷纷提出要把他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在我叔叔之后黑马厩镇的牧师换过两次,现任牧师写信给《每日邮报》指出德里菲尔德出生在他那个教区,他不仅在那个地区生活了很多年,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二十五年,而且他的好几本最有名的小说的背景地点都给安排在这儿,因此把他的骸骨安葬在黑马厩镇的教堂墓地里才合适,他的父母也正是安息在墓地里那些肯特郡的榆树底下。后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教长用一种不大客气的态度拒绝了把德里菲尔德安葬在大教堂里的建议,于是德里菲尔德太太给报界写了一封很有尊严的信,她在信中说她确信把她已故的丈夫安葬在他如此熟悉和热爱的平凡的人中间是在实现死者最热切的愿望。这时候黑马厩镇上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除非黑马厩镇的名流显要从我离开那儿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否则我相信他们都不大会喜欢“平凡的人”这种说法。我后来听说,他们始终不能“容忍”第二个德里菲尔德太太。

注释

① 羊排络腮胡:指脸颊两旁所留的上窄下宽的络腮胡子。

② 法语:今天何其美丽、贞洁和充满活力。按:此为法国诗人马拉美(1842—1898)的《天鹅十四行诗》的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