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每逢罗西和我一起出去,在回家的路上她总要到我的房间里呆一会儿,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有时候一直呆到破晓时的晨光警告我们女用人就要开始擦洗大门台阶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些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早晨,伦敦陈腐的空气变得清新宜人,我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我也记得冬天寒冷阴雨的时节,我们挤在一把雨伞底下在街上急匆匆地走着,虽然彼此都不说话,心里却很欢畅。值班的警察在我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往往会盯着我们看上一眼,眼睛里有时带着一丝怀疑,有时也闪露出理解的神情。偶尔,我们会见到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蜷缩在一个门廊底下睡觉,这时罗西就会友好地轻轻捏一下我的胳膊,而我(主要是为了摆谱儿,因为我想给罗西留一个好印象,其实我口袋里的先令很少)就会立刻把一个银币放在一个脱了形的膝盖上或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里。在那段日子里,罗西使我心里充满快乐。我非常喜欢她。她脾气随和,容易相处。她那平和的性情使所有同她接触的人都受到感染;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会分享到她的欢欣。

在我成为她的情人以前,我常常暗自思量她是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情妇,比如福德、哈里·雷特福德,还有希利尔。后来我向她问起,她吻了吻我,说:

“别说傻话。我很喜欢他们,这你知道。我喜欢和他们出去玩玩,没有别的。”

我想要问她有没有当过乔治·肯普的情妇,但是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脾气,可是我以为她还是有脾气的,而且我隐隐地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会使她发火。我不愿让她会有机会说出一些我无法原谅她的十分伤人的话。我那会儿很年轻,刚刚二十一二岁;在我眼中,昆廷·福德和别的人年纪都不小了;我觉得他们只作为朋友和罗西来往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当我想到我是她的情人的时候,心里不禁激动地感到有些飘飘然。每逢我在星期六下午的茶会上看着她同所有的来客有说有笑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怡然自得。我会想起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夜晚,我忍不住要笑话那些对我这个巨大的秘密一无所知的人。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莱昂内尔·希利尔带着揶揄的神情看着我,好像他很欣赏在我身上发现的一个很大的笑柄。我心神不安地暗自思量罗西会不会把我们之间的恋情告诉了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举止当中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我告诉罗西我担心希利尔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她用那双似乎随时都会露出笑意的蓝眼睛望着我。

“用不着心烦,”她说。“他满脑子卑鄙龌龊的念头。”

我和昆廷·福德的关系一直并不怎么密切。他把我看作一个笨头笨脑、无足轻重的年轻人(当然我也是这么个人),虽然他始终显得很有礼貌,但是却从来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觉得那会儿他对我比以前更为冷淡,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瞎想。有一天,哈里·雷特福德出乎意料地请我吃饭和看戏。我把他的邀请告诉罗西。

“哦,你当然得去啰。他会使你过得非常开心。哈里这家伙,他总是逗得我直乐。”

于是我应邀去和哈里一起吃饭。他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他对男女演员的议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谈吐诙谐,话中总带着嘲讽挖苦的意味;他不喜欢昆廷·福德,所以说到福德的时候,总显得十分滑稽好笑。我设法让他讲讲罗西,可是他却没什么好说的。他像个风流放荡的花花公子。他用色迷迷的眼神和嘻嘻哈哈的暗示让我知道他是一个勾搭姑娘的老手。我不禁暗自思量,他花钱请我吃饭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罗西的情人因而对我有了好感。可是如果连他都知道我和罗西的关系,那别的人当然也知道了。我心里的确颇为得意,觉得比周围的这些人都地位优越,不过我希望自己并没有把这种心情在脸上表示出来。

后来到了冬天,靠近一月底的时候,林帕斯路出现了一个新的客人。他是一个荷兰籍的犹太人,名叫杰克·凯珀,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钻石商人,因为买卖上的事务要在伦敦呆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德里菲尔德夫妇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作家的敬意他才登门拜访,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促使他再次前来拜访的原因并不是德里菲尔德。他身高体壮,肤色黝黑,已经秃顶,长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年纪大概五十上下,不过看上去强健有力,是个爱好声色、行事果断、性情愉快的人。他毫不掩饰他对罗西的爱慕。显然他很有钱,因为他每天都给罗西送上一束玫瑰。她责怪他不该这么破费,但是心里却很得意。我对这个人简直无法忍受。他老脸皮厚,爱出风头。我讨厌他用准确而带外国腔的英文流畅地谈话,我讨厌他对罗西的肉麻的恭维,也讨厌他对罗西的朋友们的那种热情友好的样子。我发现昆廷·福德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人,我们俩几乎为此而变得相互亲近起来。

“幸好他在这儿呆的时间不长,”昆廷·福德说话的时候撅起嘴唇,竖起两道黑眉毛;他那灰白的头发和灰黄色的长脸使他看上去特别具有绅士气派。“女人全一个样,她们就是喜欢举止粗俗的人。”

“他这个人真是俗不可耐,”我相当不满地说。

“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昆廷·福德说。

此后两三个星期,我几乎见不到罗西。杰克·凯珀天天晚上请她出去,上了这家时髦的饭店又上那家,看完一出戏又看另一出。我很恼火,感到受了委屈。

“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罗西说,她想平息我心头的怒气。“他想趁在这儿的时候尽量把各处都看一看。要是老让他一个人到处游逛总不大好吧。他在这儿再呆两个星期就走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自我牺牲。

“可是,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讨厌吗?”我说。

“不,我觉得他很有趣,老引得我发笑。”

“你看不出他已经完全为你疯魔了吗?”

“哦,他高兴这么做,对我又没有害处。”

“他又老又胖又讨厌。我看着他都起鸡皮疙瘩。”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这么令人厌恶,”罗西说。

“你其实不该和他有什么来往,”我强调说。“我是说,他是一个那么讨厌的粗人。”

罗西搔了搔头。这是她的一个不大叫人喜欢的习惯。

“外国人和英国人竟那么不同,真有意思,”她说。

谢天谢地,杰克·凯珀总算回阿姆斯特丹去了。罗西答应在他走的下一天和我一起出去吃饭。为了好好吃一顿,我们说好去索霍区吃饭。她坐了一辆马车来接我,我们一块儿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