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7页)

但他没法告诉赫拉,为什么他现在几乎是痛恨着他母亲、他的姑娘和他兄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他会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曾和他一样害怕,她和他一样惊恐于死亡;也许其实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失去了一切,他失去的是内心的一切,这一点她并没有。他痛恨所有的母亲、父亲、姐妹和兄弟、情人和妻子,那些他在报纸上、新闻里、颜色鲜艳的杂志上看到的,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死去的英雄接受勋章,骄傲地微笑,骄傲地哭泣,专为这种场合准备勇敢的着装,表现出真正的悲伤,痛苦却甜蜜,因为它可缓解痛楚,和所有那些施恩的显要穿着一样闪眼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可以想象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情景,敌人的所爱之人也一样,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和英雄接受同样的勋章,哭泣着,勇敢地微笑着,接受搁在缎子铺就的盒中的饰带金属片。忽然,他疼痛欲裂的脑子里出现一幅情景,所有那些吸饱胀大的蠕虫抬起白色的头,向显要们、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爱人们鞠躬致意。

但不能指责他们,因为这是正义之战。的确是的,他想。但那个德国佬呢?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每个人都会原谅他,他的显要们、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他们会说那么做是身不由己。蠕虫们也会原谅他。赫拉哭泣过,但她接受了,因为她一无所有。他无法指责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别试着告诉我什么是不对的;别告诉我我该看他们的信;别说因为人类是神圣的,拥有永恒的灵魂,所以世界不会终结;别说我该微笑对每个帮过我的狗娘养的客气,都打招呼。赫拉所有那些暗示,要对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和自己的朋友态度好一点,看家人的信,这一切都搅在一起。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要指责他们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必须停下来,头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沃尔夫扶着他的胳膊,他靠在沃尔夫肩膀上,直到头脑清醒一点自己能继续走。

白影和阴影交错着穿过黑夜,莫斯卡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看到冰凉冷漠的冬月,发现他们正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绕着其中的小湖行走,冰冽的月光在湖面上闪烁,给黢黑的树挂上冷淡光线的网。就在他的注视下,巨大的深蓝影子冲过天际,淹没了月亮和它的光,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沃尔夫对他说:“你看上去非常糟,沃尔特,再走几分钟,我们在能让你舒服点的地方停一会儿。”

他们走进城,来到一个稍高于地面的广场。广场一角耸立着一座教堂,巨大的木门用木栓闩紧。沃尔夫带路,走到一个边门,他们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到钟楼,与最高一级台阶持平的是一扇似乎从墙里挖出来的门。沃尔夫敲了敲,莫斯卡震惊地看到开门的是约尔艮。沃尔夫知道约尔艮绝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烟,莫斯卡想着,但他实在不舒服,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他靠到一面墙上,密闭的房间,约尔艮给了他一颗绿色的药和热咖啡,把药塞到他嘴里,滚烫的杯子递到他嘴边。

房间、约尔艮和沃尔夫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恶心感离开了莫斯卡的身体,他能感到冷汗流过全身,淌到他大腿之间。沃尔夫和约尔艮带着了解的微笑看着他,约尔艮拍了拍他的肩,和善地说:“你现在没事了吧?”

房间很冷,很大,四四方方的,有个非常低的天花板,一个角落被刷成粉色的木隔板隔成一个格子间,上面贴满从童话故事书上剪下来的插图。“我女儿在那后面睡觉。”约尔艮说。他正说着,他们就听到小姑娘呻吟着醒过来,然后开始轻声哭泣,就像她孤零零一个人,连自己惊恐的声音都会惊吓到自己。约尔艮走到隔板后,出来时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她被裹在一床美国陆军毯子里,她湿漉漉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们。她有着纯黑的头发和伤感成熟的面孔。

约尔艮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沃尔夫坐到他身边,莫斯卡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沃尔夫问,“我们要去哈尼家,我就指望他了。”

约尔艮摇头:“今晚不行,”他用脸颊蹭蹭女儿湿湿的脸,“我的小姑娘今天傍晚被吓坏了,有人上来不停地敲门,她知道不是我,因为我们有特殊暗号。我不得不总让她一个人,照顾她的那个女人七点就回家了。我回来时她被吓坏了,震惊得我得给她一颗那种药才行。”

沃尔夫摇头:“她太小了,你不能经常那么做。但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是我们。你知道我尊重你的要求,只会约好才来找你。”

约尔艮紧紧抱住女儿:“我知道,沃尔夫,我知道你很可靠,也知道不该给她药。但她的状态实在把我吓坏了。”莫斯卡惊讶地看到约尔艮脸上的爱意、伤感和绝望。

“你觉得哈尼现在有什么消息了吗?”沃尔夫问。

约尔艮摇头:“我想没有,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你和哈尼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他真有消息,我不确定他会立刻告诉你。”

沃尔夫微笑:“我知道。所以我今晚会带莫斯卡去见他,让他相信我认识能搞到五千条香烟的人。”

约尔艮深深望进莫斯卡的双眸,莫斯卡第一次意识到约尔艮是他们的同伙,是搭档。他看到约尔艮的眼神中透着恐惧,就像他看到的是个他坚信会做出谋杀行为的人。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他的两个搭档分给他的角色。他回盯着约尔艮直到对方低下头。

他们离开。街上夜晚的漆黑变薄了些,就像月亮沿着天空舒展开来,稀释了阴影。莫斯卡自觉重焕生机,冷风吹得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轻快地走在沃尔夫身边,点燃一根烟,烟在他舌上甘美而温暖。他们沉默着。一会儿后,沃尔夫说:“要走一条长路,但这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我们今晚到此为止,还会被盛情款待,把生意和愉悦结合起来。”

他们抄近路穿过毁掉的建筑,直到莫斯卡完全迷失了方向。然后,突然间,他们就到了一条似乎隔绝于城市其他部分的街道上,那里有一个被碎石沙漠环绕的小村庄。沃尔夫停在街尾的最后一栋房子前,在门上快速敲了好几下。

门开了,面对他们站着的是个矮个子的金发男人,前额完全秃了,金发像一顶无沿帽,盖住他的头顶和后脑,他的衣着非常整洁。

德国人抓住沃尔夫的手说:“沃尔夫,时间刚好,一起吃宵夜吧。”他让他们进屋,并闩上门,胳膊揽住沃尔夫的肩膀拥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