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与周围的车辆,尤其是那些从农村运送新鲜农产品进城的骡车相比,他们的轿车鹤立鸡群。不过那些骡车都漆了生动明快的颜色,就连车轮的辐条和驾骡的车辕也不例外。许多骡车的侧面都画着富有情节的画,有戴头盔的武士,也有戴王冠的国王,这些人物都出自西西里流传下来的查理大帝与罗兰的古老民间传说。不过有些车上画着的是一个穿鼹鼠皮裤和无袖白衬衣的英俊青年,他腰里别着枪、肩上挎着枪,两行简短的故事后面总用红色的大写字母写着一个名字:吉里安诺。

在西西里流亡的这段时间,迈克尔听到大量关于萨尔瓦多·吉里安诺的故事。这个名字频频现于报端,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迈克尔的新娘阿波罗妮亚说,她每天晚上都要为吉里安诺的安全祈祷,西西里岛上几乎所有青少年也都这样做,因为吉里安诺与他们休戚与共,他们崇拜他,都梦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他很年轻,二十多岁就有领兵作战的才华,打败了对付他的宪兵部队。他仪表堂堂,慷慨大方,把打劫来的大部分财富都分给了穷人。他为人正派,严禁手下人伤害妇女和神父。在惩处告密者或叛徒的时候,他总要给他们时间做祈祷,让他们清洗自己的灵魂,以便与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好好相处。这些传闻迈克尔都知道。

他们的车刚拐出这条大道,迈克尔就看见一幢房子墙上的大黑字告示。他只看清了最上头一行中“吉里安诺”这个名字。本杰明诺神父朝车窗方向欠过身说:“那是吉里安诺的一份声明,不管怎么说,巴勒莫的夜晚依然是他的天下。”

“那上面说些什么?”迈克尔问道。

“他允许巴勒莫人重新乘坐有轨电车了。”本杰明诺神父回答说。

“他允许?”迈克尔笑着问道,“一个逃犯允许?”

坐在车子另一侧的斯特凡·安多里尼笑起来。“只要宪兵坐电车,吉里安诺就炸。不过他事先就告诫公众不要去坐电车,现在他答应不炸电车了。”

迈克尔干巴巴地问:“吉里安诺为什么要炸有警察乘坐的电车呢?”

韦拉尔迪警督回过头,蓝色的眼睛盯着迈克尔。“因为愚蠢的罗马政府逮捕了他的父母,说他们私通一名罪犯,也就是他们的儿子。这是一项法西斯的法律,一直没有被共和国废止。”

本杰明诺神父以平静而又骄傲的语气说:“家兄唐·克罗切出面斡旋,把他们释放了。哦,家兄对罗马当局非常恼火。”

天哪,迈克尔思忖道,唐·克罗切对罗马当局非常恼火?除了黑手党的一把手,这个唐·克罗切还能是谁?

轿车在一幢横亘一个街区的玫瑰色大楼前停下。大楼四角各有一个伊斯兰风格的蓝色尖塔,大门外有一个带宽绿条纹的、独特的天篷,上面印着“翁贝托酒店”字样,门口站了两个门童,制服上的纽扣金光闪闪。这些景象并没有转移迈克尔的注意力。

他那双老练的眼睛把酒店周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至少看见十个保镖,他们或两人一组在街上走动,或倚靠在铁栏杆上。这些人很张扬,敞开的上衣里露出随身携带的武器。迈克尔刚下汽车的时候,有两个抽细雪茄烟的人一度挡在他前面,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好像要目测他的身高,准备给他挖墓穴似的。对韦拉尔迪警督和其他两个人,他们没有丝毫的兴趣。

这一行人进去之后,保镖就封锁了大饭店的入口。大厅里过来四名保镖,带领他们进入一条走廊。这些人的脸上洋溢着皇帝侍从般的优越感。

走廊尽头是两扇橡木大门。一个坐在豪华气派的高椅上的人站起来,用一把铜钥匙把门打开。他鞠了个躬,并向本杰明诺神父诡秘地一笑。

这是一个豪华套房,法式落地窗打开着,窗外是一座精心打理的大花园,园中的柠檬树不时飘来阵阵清香。迈克尔走进去,看见套间内侧也站着两个人。他不明白唐·克罗切何以受到如此严密的保护。他与吉里安诺是朋友,又与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是知己,满街的宪兵自然不会威胁到他的安全。那么这个唐究竟在防范谁?害怕什么?他的敌人是谁呢?

套房起居室的家具原先是为意大利的一座宫殿设计的,扶手椅硕大无比,沙发像小船,又长又深,巨大的大理石桌子像是从博物馆里偷来的。这些东西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从花园里走进来欢迎他们的唐·克罗切。

唐伸出双臂拥抱迈克尔·柯里昂。他站着的时候,身高和体宽几近相等;他的头像雄狮,花白浓密的头发留着黑人那样的发卷,修剪得非常精心;蜥蜴般乌黑的眼睛,像镶在肥嘟嘟的面颊上方的两粒葡萄干;他的面颊好似两块红木,左半边刨得很平,右半边长满了横肉;那张嘴显得出奇的精巧,嘴唇上方是稀稀拉拉的胡须;他的鼻子像一根特大号的钉子,把他的脸固定在一起。

可是,除了那个帝王般的脑袋,他整个人都像个乡巴佬。他的大肚子上套着一条宽大得不合身的裤子,用两根米色宽吊带吊在肩上。他上身那件特大的白衬衣刚洗过,但没有熨烫。他没有系领带,也没有穿外套,光着脚站在大理石地面上。

他不像一个勒索工商企业,甚至广场地摊都不放过的人。很难相信他欠下了一千条人命,他对西西里岛西部的控制就连罗马当局也自愧不如。他富甲一方,连那些在西西里岛拥有大庄园的公爵和伯爵也相形失色。

他敏捷轻盈地拥抱了迈克尔一下,接着说:“我和你父亲小时候就认识。他有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我感到很高兴。”接着他询问客人一路上可好,现在有什么要求。迈克尔笑了笑说,如果能来点面包和葡萄酒就好了。唐·克罗切立刻把他领进花园。他也像其他西西里人一样,只要有可能,就在户外用餐。

在柠檬树下事先就摆好了一张小桌子,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摆着擦得亮晶晶的玻璃酒杯。佣人把宽大的竹椅向后拉了拉,唐·克罗切亲自安排座位,客气的程度与他六十多岁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安排迈克尔坐在自己的右侧,让当神父的弟弟坐在他的左侧。接着他让韦拉尔迪警督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坐在他对面,对他们显得不冷不热。

西西里人对吃很在行。当有美食可享用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敢开唐·克罗切的玩笑:在杀敌人和品美食之间,唐·克罗切更愿意选择后者。用人们把食物端上来时,他坐在那里,双手拿起刀叉,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迈克尔环顾四周,见花园里有一道高高的石墙,至少可以看见十名保镖,分散坐在几张小餐桌前,每张桌上最多两个人,而且离他们都有一段距离,以便让唐·克罗切和他的客人私下交谈。园子里弥漫着柠檬和橄榄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