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字路口(第2/2页)

我们到达十字路口后,安通神父把圣女的圣坛指给我看。就在两条路交会的地方,圣女像立在凿刻在巨石中的搁台上,面朝大海,小草簇拥。木雕圣女像边缘发黑,已被水浸蚀,枯萎的鲜花一束束齐整地堆绕在基座上,像干花一样。几英尺之外,草地上的啤酒罐和烟蒂煞是扎眼,安通神父一刻不停地去捡,这时,我已跪坐下来,掏出小铁锹,一铲插进泥土里。土很硬,压得很实,本想一铲一铲地挖,结果只能一点一点把土刮擦下来。我时不时地转头去看安通神父,他把长袍前襟拉起来,做成一个兜儿,把易拉罐、空瓶子和被丢弃的包装纸全兜进去。垃圾收拾完了,他把圣坛上的蜡烛点亮,我把罐子埋进自己刚刚挖出的小坑里,一并投入三枚硬币。再把土填进去,照他吩咐我的那样做,把罐顶上的土拍实。做好这些后,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我问他夜里摸黑回镇上是不是很难找,万一我天没亮就必须回去怎么办?

他面露讶异之色。“你不会真打算守一夜吧?”

“我说了,我会守的。”

“没人守一整夜的,”听上去,安通神父是很严肃的,“大夫,这儿有狐狸出没,被它们咬了会得狂犬病的,很显然还有喝酒的人来。我不能让你待在这里。”

“我会没事的。”我说。

安通神父换了个方法来劝我。“大夫啊,这儿到处都有喝醉酒的男人。”看起来,他正琢磨着怎样强迫我跟他回去。“我坚决不能让你留下来。”

“今天下午我在兹德拉夫克夫。”我说道。我的本意是让他同意我留在这里守夜,但他摘下眼镜,动作很慢地用手腕揉了揉双眼。

“大夫。”他再次开口。

“我会留在这里的。”我停顿一下,又说道,“也算是一种慈善事业吧。”这话倒也不假,他是无法反驳的。而我也不能把心里话告诉他。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又说:“我必须请求你,站到葡萄园里去,而且,你必须保证,天没大亮就不要走。”

“为什么?”

“他们说,葡萄藤是有神性的,”他说,“是基督的血。”他紧张地把眼镜往上推推,又挽住我的胳膊,我们离开土路,走了二十多英尺就到了园里的第一排葡萄树。他是在拽着我走,我意识到了,尽可能地把我往葡萄园里塞。他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抬头看山、低头看海,在葡萄树间找路,紧紧地把我拽在身后。“其实也没关系的,”他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便说道,“不会真的有人来的,大夫。你知道的,你一定明白的。”我使劲点点头。“只要你别待在路上,我就能安心一点,”他边说边笑了,“各有各的信念,我们都有权迷信。”

我看着他穿行在葡萄树间。他走出去后朝我挥了挥手,我几乎都看不到他了,但照样摆了摆手,然后留在原地,望着他慢慢走过田地,没有再回头,这反倒让我担心起来,因为现在开始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兜在他前襟里的易拉罐还在碰响,直到他翻过坡路、走在通向墓园的路上,我依然能听到。

已经很晚了,但日光最后一丝余晖仍浮落在海面上,悬停在近海小岛的山头上。到了深夜十一点,夜空万里无云,月亮从布莱加维纳山巅上露出脸来,放射出一团慢慢向上滑行的光明,也在地上造出新模样的阴影。没地方坐,所以我站在葡萄藤间,围着我的枝蔓窸窸窣窣地轻颤,站到腿脚累了,这才躺在泥地上蜷起身子,透过葡萄园木栏杆的缝隙,看着圣女像前的烛光一闪一闪。我放下肩头的背包,搁在身前,拉开拉链,以便看到那只蓝袋子,但是光线越发昏暗下来,它好像和别的东西一样,变成了灰色。

一开始的两个钟头里,我没发现有人出现,也可能我睡着了,因为我不记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之后,如我所预料的,夜已够深,夜行动物开始活动了,一只猫头鹰从我身后飞出来,落在田里,当它扭转脑袋、侧耳倾听时,白色羽毛颈圈会耸立起来,而我却是什么都听不到。它陪我坐了很长时间,眼睛瞪得大大的,静默无声,偶尔换换脚,后来,我站起来伸伸腿脚,它就飞走了。葡萄园里有田鼠,听得到它们小脚在快速地爬动。阵阵蝉鸣声从田间传来,时而起伏,时而沉缓,时而急促。大约两点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便站起来,想看看圣坛那边的动静,但那只是一头驴子从山上走下来,棕色的大脑袋带着漠然于世的表情;它有一双羞怯的眼睛,它走进了葡萄园,但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听得到它走路的时候身体擦到藤蔓枝叶,也听得到它一边走一边喷着干燥的鼻息。它离去后,留下一种温暖甜蜜的气味。

我突然想到,外公要是知道我留在这里守夜,准会大骂我一通。之前我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来,肯定也会径直穿过葡萄园,我们大概会被对方吓一跳,搞不好,对方会朝我开枪,用刀刺我,或许还有更糟的情况。

三点十五分,有只狐狸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我坚守自己在葡萄园里的一席之地,没有动弹,它尖叫一声冲过来,真把我吓坏了,从脚底到头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的叫声像小孩,我还没站稳就四顾找寻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接着便看到了狐狸,确切地说,先看到了狐狸铜铃般闪光的眼睛,接着只见银色尾巴一扫,消退在夜色中,我不由在心里骂:去他妈的。

我的腿脚都麻了。我等针扎般的感觉过去,才往葡萄园边走去,我看到,不知怎的,圣坛上的蜡烛已经灭了。

那儿,站着一个人。

从我站立的位置看出去,只见一个佝偻背影扣在巨石边的地上。我立刻退回葡萄园里,继续透过枝叶观望。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在挖地:慢慢地,很有章法,用两只手,把一捧捧土撒到旁边。接着,他找到了那罐子,我听到他的手指碰到硬币─一枚,两枚,三枚。我几乎都百分百确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结果,竟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我发现自己竟然都快站不住了,更别说挺身而出、用确凿得必定获得相应答案的口吻去问那个人:你就是不死人吗?是你吗?

他得到了罐子,转身离开圣坛。但他没有朝布莱加维纳的下坡路走去,而是慢慢地爬上山坡。我等了很久,看着他的身影显现在最低处的山林中,然后,我开始跟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