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药师(第4/6页)

马尔科·帕罗维奇不曾意识到自己无法企及药师的早年回忆,也就无法告诉我任何药师的感受:在那些幸福的年月里,药师终于赢得了村里人的信任,得到村民的信仰的卫护,他有能力治好他们的小病小痛,为他们及时阻止死亡的降临,这让他们心醉神迷,也让他的力量得到公认。他肯定感到舒坦了,经过了暴力的半辈子,终于在这个只有一杆枪的小村里发现人们求助于他,让他化解日常的地界纷争、买卖不公引发的争执。马尔科·帕罗维奇自然无法告诉我,卢卡的聋哑新娘刚刚露面时,药师有何感受;她是个穆斯林,和他一样,看到村民们那样对待她,他肯定感到越发需要保守自己的秘密,要继续拉拢村里人,不能让他们对他起疑心,而这势必让他感到羞耻,因为他选择漠视她,不肯挺身帮她说句好话。

他几乎不记得卢卡小时候的样子了,但屠夫的儿子一回村他就警觉起来:卢卡,看过了大世界;卢卡,残忍却不愚蠢,无法解释的矛盾体;卢卡,尽管村里人不信任他,却曾在两年前的某个深夜面无血色地站在药铺门口,眼里充满血丝,声音嘶哑:“你最好来一下─我觉得她死了。”

到了卢卡家,他终于看到了证据,几个月来他一直怀疑的事水落石出了:女孩在角落里,蜷身倒在一张被推到墙角、已然迸裂的木桌下。他无法想象那张桌子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的,也想不出她怎么会被压在下面。他不能冲动地把她拖出来。看起来,她的脖子垂下来了,好像断了,如果她还有一口气,他动她一下反而会要了她的命。所以,他把桌子搬到房间的另一边去,这当口,卢卡坐在厨房地板上,拳头抵着眼窝在抽泣。他几乎认不出女孩沾满血污的脸孔,她的头发纠结地耷拉下来,头皮上渗出的血流到了地板上。她的鼻骨断了,他不用碰她就能肯定这一点。他把双手摊放在地板上,跪下来,弯腰低头去凑近她,隔了很久终于发现了有呼吸的迹象─漫出她唇间的带着血块的浓稠口水里,有了一个微细的气泡。

他在心里清算了一下伤势:膝盖骨粉碎;头皮被某种陶器的尖利碎片扎破了;左手变形,逆向手臂扭折,手腕上方有一根断骨刺出了皮肉。一开始,他以为她掉了三颗门牙,但伸手探入她口中后才发现,牙齿都在,但被推向了上颚。他用一只勺子去扳动牙齿,随着一声濡湿的轻响,牙齿退回了一些,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这些牙齿永不会回归原位了,但至少她没有完全失去门牙。他把她脸上的血迹擦去,用绷带包扎她的头,尽可能为断骨做好夹板,再固定剩下的受伤部位,下巴敷上伤药,用绳带扎紧,就像给死尸封口那样,所以,她就那副样子躺在前屋的木床板上,四天过去,她才睁开那只没有被打伤的眼睛。药师每天上门两次,用冰块敷她的脸和肋骨,给她头部的创伤涂药膏,他总以为她会在两次上药之间不告而别,因而,每当她看着他时,他总感到强烈的震惊。

最后一次路过屠夫家进去看望她时,药师对卢卡说:“这种事再发生,我就把你赶出镇子。”

他说这话是当真的;那时候,他在村里举足轻重,是能够办到这种事的。但紧接着就爆发了传染病,夺走了村里很多孩子的性命─包括外公的儿时玩伴杜尚、做夹竹桃叶汤的米里察─他要和病魔进行漫长和恐怖的拉锯战,眼看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丧命,他抓也抓不住。那之后,药铺门口排队的人少了;病人们会来两次、三次,反复确认他们会康复,追问他给他们配了什么草药方子。他曾有非凡的魔力,掌管去下一个世界前的最后的歇息地,村里人抬举他,甚而牧师都难以企及,但魔力到此为止,恍如停顿在双面刃的刀锋上。他是个外人,一直都是,随着他的可信度下降,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山村的把握也渐渐无力了。他曾下定决心要捍卫那个女孩,但这诺言基本上只是对他本人有效,紧接着遭遇那样的失败,他无法再获得村民的信任,无法重建他们的信仰并归顺于他,他已无力追行当初的决意。在他看来这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这是越来越明显的了。

村里的男人们在广场上升起一小堆篝火,火舌吐出的黑烟飘荡在街巷里。有些男人穿过牧草地,去山脚下搜寻达里萨的营地,去找他的牛车和私人物品,他们半信半疑地觉得那些东西都会消失的,就像达里萨本人一样。几个男人在屠夫家门口停下来,没有再往下走;约沃壮足了胆,跑上台阶朝窗户里瞅了瞅,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外公穿着湿透的靴子站在药铺的门口,看着门檐上的冰柱化成一滴滴冰水,滴在扶栏和树木上,敲打出柔和的音调。药师打开门时,外公只是说:“求求你。”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药师把他拽进屋,拿了一杯热水蹲到他身边,强迫他喝下去,非常慢、非常慢地喝。

接着,药师把垂在外公眼睛上的头发捋开,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家门外的台阶上轻雪微积,药师走上台阶,停在门口。他手里的瓶子装着他经常为孕妇调配的药饮,通常是用白垩、糖和水调出来的。他屈指敲了敲门板,先是轻轻敲,以免这动静飘过牧草地;但她没有回应,他只能用力拍门,拍了很久才想到,她是个聋子啊;于是他傻站在那里,感觉自己有点蠢。然后,他尝试去推门,门果然开了。他停了停,等了片刻,还想起了那杆枪─本来是铁匠的枪,卢卡把它带下山后,村里人就没再见过,他在想,她是不是还留着枪,他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表示自己的到来。他把门拉开,四下望了望,再敞开一点,迈进门内。

老虎的妻子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手指在炉灰里画着什么。炉火把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头发垂在眼周,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进屋来,把门关好,她都没有抬头去看。她裹在自己的土耳其绸布里,紫色、金色和红色的布缕像流水一样绕在她的肩头,她的腿赤裸着,瘦骨嶙峋,屈折在膨大的肚子下面。最让他惊诧的是这个家里的陈列是如此简陋: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有几只壶和碗。看不到枪的影子。

她还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想吓到她,但眼下真的无计可施。他向前蹭了一步,又蹭了一步,她才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他赶忙举起双手,想让她知道,他赤手空拳,不会伤害到她。

“别害怕。”他说道,欠了欠身,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和额头。差不多有四十年了,他一直没有用过这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