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施者(第3/4页)

“你说这房子像博物馆,是否在说它积满灰尘?”亚历克斯·托马斯问道,“或者说它过时了。”

父亲沉下脸来。威妮弗蕾德不禁脸红了,真是活该。

“你不该专捏软柿子。”卡莉说道,语气中不无高兴。

“为什么不?”亚历克斯回答说,“人人都这样。”

瑞妮把菜单上的菜都买齐了,或者说在那个时期我们所能买得起的东西。不过,她做菜贪多嚼不烂。蔬菜浓汤、乡村鸡——一个接一个,如同滚滚而来的海浪,又如同法律,恒定不变。

浓汤有一股铁皮味;鸡也全是面粉味,做法很粗糙,而且缩水变硬。这么多人在一个房间里用餐,个个费劲地大肆咀嚼,实在不太雅观。这种场面不能叫进餐,而应该叫大嚼。

威妮弗蕾德把她的盘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像在玩多米诺骨牌。我看了不禁义愤填膺,决心把盘中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吃光。我可不能让瑞妮失望。我想,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狼狈、出丑,弄得我们也出丑。过去,我们家总是把好厨师请进来的。

坐在我身旁的亚历克斯·托马斯也十分尽职。他在不停地切割,仿佛那是他的谋生手段;鸡块在他的餐刀下嘎吱作响。(瑞妮对他的这种“敬业”并不感激。你可以确信,她只是监视某人吃了什么。她的评论是:那个叫什么亚历克斯的胃口真大,你会以为他在地窖中被饿坏了。)

在这种情况下,谈话是不多的。然而,奶酪上过以后,席间有一阵间歇。此时我们可以停一下嘴巴,默默评价一番:干酪太软、奶油不新鲜、干酪有些变质等等,并四下看看。

父亲用他的一只蓝眼睛瞥了一下亚历克斯·托马斯。“那么,小伙子,”他用一种自认为友好的语气说,“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美丽城市来的?”听起来他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古装戏中威严的一家之主。我低头望着餐桌。

“我是来探访朋友的,先生。”亚历克斯相当礼貌地答道。(关于他的礼貌,我们后来可以听到瑞妮是这样评价的:孤儿们都有良好的教养,因为那是在孤儿院中被打出来的。只有孤儿才能够这样自信,但他们的这种自信中蕴含着复仇的本质——他们骨子里对每个人都抱着嘲弄的态度。不过,他们当然要复仇,只要想想他们是如何被人抛弃的就明白了。大多数扰乱分子和绑架犯都是孤儿出身。)

“我女儿告诉我,你正在准备做牧师。”父亲说。(我和劳拉肯定没提起过这事——不用说,一定是瑞妮。她可能心怀恶意地露点风,也可能是她弄错了。)

“我曾经准备做过,先生,”亚历克斯答道,“但后来不得不放弃了。我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那现在呢?”父亲又问道。他可是习惯于听到实实在在的答案。

“现在我依靠我的才智生活。”亚历克斯说。他微微一笑,带点自我解嘲。

“对你来说真不容易。”理查德轻声说道。威妮弗蕾德却大笑起来。我不无惊讶:我并不相信他有那种才智。

“他一定想说,他是一个报社记者,”瑞妮说,“我们中间的间谍!”

亚历克斯又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父亲沉下脸来。在他眼里,报社记者都是社会的害虫。他们不仅满口谎言,还以别人的痛苦谋生——他称他们为尸体上的苍蝇。不过,他认为埃尔伍德·默里是个例外,因为他是我们家的熟人。他最多只会称他为流言贩子。

而后,谈话便转向了大众话题,如政治、经济,正如那个时代大家所谈论的一样。父亲的见解越来越糟糕,而理查德总是使谈话“转危为安”。威妮弗蕾德说,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不过,她自然希望他们能不把事情挑开。

“关于什么?”劳拉问道。到此刻为止,她还没说过一句话。现在她突然开口,如同一张椅子开口说话,令所有人一怔。

“关于社会动乱的可能性。”父亲说。他的话略带责备的口吻,意思要劳拉别再多嘴。

亚历克斯说,他对此表示怀疑。他说,因为他刚刚从营中回来。

“营?”父亲不解地问道,“什么营?”

“救济营,先生,”亚历克斯说,“贝内特的劳动营,专为失业者开设的。每天干十个小时,收入微薄。这些小伙子如今不大想干了——我是说,他们越来越不安心了。”

“要饭的哪能挑肥拣瘦,”理查德说道,“这可比外出谋生强多了。一日三餐有保证,日子比养家糊口的工人还要好过。而且,我听说伙食也不赖。想来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他们并不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亚历克斯说。

“我的天,你真是个空想的“左”倾分子,”理查德说道。亚历克斯又低下头看他面前的盘子。

“如果他是的话,那么我也是,”卡莉说,“不过,我认为人们不必先成为“左”倾分子再去实现……。”

“那么你在那儿做什么?”父亲打断了她的话。(他最近同卡莉有过不少争论。卡莉希望他接受工会运动。他则说,卡莉是在异想天开。)

就在这时,冰淇淋被推了进来。那时我们有一个电冰箱——还是在经济危机之前买的。尽管瑞妮对其冷冻室的功能将信将疑,但她那晚将它派上了大用处。冰淇淋做成了球形,绿莹莹的,硬如坚石,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喝咖啡时,远处的“露营地”开始放烟火了。我们都去码头上观赏。景色壮观——我们不仅看到烟火,还能看到它们在若格斯河中的倒影。红的、黄的和蓝的光束在空中瀑布般散开:星星状的、菊花状的、杨柳状的,五光十色。

“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亚历克斯说,“但他们从来不用它制造枪炮,只制造烟花。不过,我并未真正感到焰火赏心悦目。它们太像重型炮弹了。”

“你是和平主义者吗?”我问道。看起来他该是那样的人。如果他说是,我就准备不赞成,因为我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总是在和劳拉说话。

“我不是和平主义者,”亚历克斯回答说,“但我父母都死于战争。或者说,我猜想他们死于战争。”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得知这个孤儿的故事了。经过瑞妮小题大作了一番之后,我希望这是个好故事。

“你自己也不太清楚吗?”劳拉问道。

“不清楚,”亚历克斯说,“人们告诉我,有人发现我坐在一座烧毁房屋中的瓦砾上。周围其他人都死了。很显然,我被藏在了水槽下面或一个锅灶下面——一个类似金属的容器。”

“那是在哪里?又是谁发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