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孤独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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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的枝干黑而发脆,在冬天日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晃着,万千细小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矛尖。但是春天一到,她又会开满鲜花、挂满果实,沉重地弯下了她的躯干,那时候她又会生机无限。鲜红的李子在细小的茎干上拼命地摇晃着,它们即将成熟,然后跌落在湿而肥沃的土地上;微风吹过果园的时候,天空中便会飘来小小的李子;黑夜里只听见它们轻声坠地的声音,一棵落满鸟儿的大树上传来阵阵高歌,万物都在萌发、开花,空气里充满了李子坠地、鸟儿欢歌的交响乐。

山上粗糙冻结的土地已经潮湿、松软,甘霖降下,青翠嫩绿的小草就像细软的毛发,稀疏地铺散在大地上。

尤金心想,我哥哥本恩的脸就像一块微黄的象牙,他高高的额头永远都会愁容不展,苍白得像个老人,他的微笑就像一道闪光掠过刀刃的表面。他的脸就像一面刀刃,一把小刀,一束闪光。这是一张病弱而冷峻的脸,永远亲切可爱地皱着眉头;他板着脸、伸出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修理东西的时候,总显出聚精会神,只从细长的鼻子里轻声地哼哼着。女人们看到他这张棱角分明、坑坑洼洼、眉头紧锁的脸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温情。他小孩般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像莴苣一样皱巴巴地卷曲着。

本恩走在4月的黎明的街道上。清冷的夜空里亮起明明灭灭的星辰。微风吹过,果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本恩缓慢地走出酣睡的家,在果园里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在刚刚盛开的果花下面,散发出尼古丁和皮鞋的气味。他的尖头皮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嗒嗒地发出空谷足音。广场的喷水池里水花懒洋洋地翻滚着;消防队员们还正在熟睡,伟大、勇敢的麦瑞克警官是个例外。此刻,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他已经在安尼达餐馆的桌子埋头品尝甜馅饼,喝着浓咖啡了。大街上飘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味儿;一列火车一路汽笛长鸣,吼叫着向春天的南国驶去。

在黎明的暮色里,报童们正沿着清凉的果园走过。黑女人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伸了伸紫铜色的大腿。小溪的清流汩汩而过。

一位新来的六号报童,听大家都在讨论“狐狸”。

“谁是狐狸?”六号问。

“狐狸是个浑蛋,六号。别让他逮着你了。”

“上星期一那个浑蛋一共逮着我三次,每次都是在希腊餐馆里。他怎么连饭都不让我们吃?”

三号报童想起了星期五那天早晨——他跑的是黑人区路线。

“你有多少份,三号?”

“162份。”

“小子,你那里欠账的有几个?”兰道尔先生讥讽地问。“你有没有想办法收过钱?”他一面翻着账簿一面追问道。

“他收不到钱就要人家陪他风流一回,”狐狸笑嘻嘻地说,“过一次瘾就白看一个礼拜的报。”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作弊都六年了。”

“你可以随便敲诈他们,”兰道尔说,“但账还是要收的。本恩,这个周六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收账。”

本恩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用讥讽的口吻对着天空说:

“噢,我的天哪!难道你还指望我来监督这个小浑蛋吗?他已经骗你大半年了。”

“好啦!好啦!”兰道尔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的原因。”

“噢,老天爷啊!兰道尔,”本恩轻蔑地说,“他账簿上的那些黑鬼,有的死去都有五六年了。你总是随便抓个小家伙就让他送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三号,你要是不赶快动身,我就要把你的那条线交给别的孩子了。”兰道尔说。

“哼,给别的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三号粗鲁地回答。

“噢,我的天哪!你听听!”本恩冲他的天使轻笑一声,皱了皱眉,然后板着脸朝三号猛地摆了一下头,以作示意。

“好的,你们听听他!我就是不在乎!”三号报童挑衅似的说。

“好吧,小子。现在你马上送你的报去,否则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本恩板着脸转了过来,安静、忧郁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鄙夷地说:“哎,你这个小骗子,我有个弟弟比你六个加起来都强。”

春天就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薄纱巾,轻轻地覆盖在大地上面;夜色就像一个清凉、淡紫色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园的新鲜香味。

甘特睡得很沉,所以他低沉、起伏的鼾声把窗户震得哗哗直响。淡紫的夜色中突然爆出短促的轰隆声,36号班车开始在萨路达山坡上爬行。火车就像一只山羊正在无助地喘息着,它的车轮在钢轨上奋力直转。开车的汤姆·克莱恩凝神注视底下白瀑沸腾的山溪,静等着什么。车轮打滑了,开始转动、停一下,然后慢慢前行,就像一头负重的骡子行走在黑暗里。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探出身子,朝驾驶室外张望了一下,这时候星光在钢轨上闪烁着。他吃了厚厚一块冷煎牛肉三明治,上面涂了黄油。他粗鲁地用牙齿撕咬着,黑乎乎的大指头把面包捏得面目全非。一股山茱萸和月桂树的清凉香味从铁道那里传过来。车厢经过钢轨交叉的地方时,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扳道工人板着脸站在道岔旁边,从扳道房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他的身影隐约映在这丝灯光里。

汤姆将手臂搭在窗沿上,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什么。他的脸上戴着眼罩,正低头仔细地注视着扳道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接着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司炉手中接过一只牛奶瓶,里面还有半瓶冷咖啡,他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大口将嘴里的面包冲下肚去。

在“山谷街18号”房子前面破烂的红砖门廊里,到处都散落着泥巴、沾满了油污。火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房子被震得摇摇晃晃。三号报童把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折得方方正正,然后朝那里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木屋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一块木头落在凉台上。屋子里面,爱拉·考本宁翻转了一下赤裸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似乎还在昏睡之中,同时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动了动她那条紫铜色的大腿,其间夹杂着丝织物的声响。

哈利·塔格曼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他一边看着印报机慢慢停下来,一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自己已经被油墨污染了的肺中去。他那赤裸的臂膀肌肉发达,结实得就跟他的印刷机一样。他舒服地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里,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依旧微微发热、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浓烈的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他把那张报纸随手扔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