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2/4页)

“比如说现在想叫这么一个名字,临时用的名字也可以呀。”

“起个名字不就行了吗,鸟。”火见子很焦躁地插话说。

“我想就叫菊比古。”鸟记起了妻子的话,向护士说明这几个字的写法。

结算完毕,窗口里的护士几乎把保证金全还给了鸟。因为他的孩子住院期间的伙食只是淡牛奶和糖水,抗生物质类的药品也很少用,不可能有比这更节省的生活了。两人回到特殊婴儿护理室。

“这钱本来是从准备去非洲的积蓄里拿出来的,在决定弄死孩子后和你一起去非洲的时候,又回到了我的口袋。”鸟思绪混乱,理不出头绪,自己也不清楚想说什么。

“那么,就真的用在非洲旅行上吧。”火见子不假思索地说,随后问道,“哎,鸟,菊比古这个名字,我知道一个男同性恋酒吧,就是同样的菊比古这几个字,那儿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纪?”

“那种人的实际年龄很难看出来,大概比你小四五岁吧。”

“那肯定是我在地方城市时认识的人,他被美国占领军里一个负责情报的人当作同性恋伙伴,后来跑到东京来了。”

“真是碰巧啊,鸟,过后我们去那里看看。”

过后,那就是把孩子扔到形迹可疑的堕胎医生那里之后,鸟这样想。紧接着,鸟回想起自己在地方城市抛弃了少年友人的那个深夜。我用当年抛弃的少年的名字,称呼现在又要抛弃的孩子,起名字这个行为,说到底是被圈入了凶险的圈套。刹那间,鸟想回去再重新改换个名字,但很快这念头就被消沉的毒素给销蚀掉了。鸟以自虐的心情说:“今晚去‘菊比古’喝他个通宵。”

在特殊婴儿护理室,抱到玻璃窗格这边来的鸟的孩子,菊比古,穿着火见子精心挑选的合身的衣服,躺在睡篮里。小儿科主治医生在睡篮旁边颇无聊赖地站着,等待鸟回来。鸟和医生隔着睡篮对面站着,鸟感觉到,火见子看到睡篮里的孩子受到了刺激。孩子长大了一圈,斜视的眼睛像是褐色皮肤上的深皱纹,脑袋上的瘤也似乎发育了起来,那东西比孩子的脸蛋更红艳、饱满。现在正睁着眼睛的孩子,很像南宗画里的老寿星,不过确实还欠缺一点人的模样,可能是因为和瘤子对应的额头太窄小。孩子不停挥动着握得紧紧的小拳头,好像想从睡篮里逃出去。

“也不像鸟啊。”火见子小声嘀咕着,由于紧张声音变得尖厉难听。

“他谁都不像,本来就不像个人嘛。”鸟说。

“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小儿科医生轻轻地责备鸟。

鸟向玻璃窗格里面看了看,床上的婴儿都不停地蠕动着身子。鸟怀疑他们是不是正在议论着被带走的伙伴。婴儿们好像都兴奋了起来,那个眯着眼睛躺在保育器里的小瘦猴似的孩子怎么样了?那个为了缺少肝脏的孩子而奋斗的父亲还会穿着茶色灯笼裤、扎着宽皮带来这里争论吗?

“出院手续办完了吗?”

“都办完了。”

“那可以走了。”护士说。

“不再重新想想了吗?”小儿科医生很固执地说。

“没什么好想的了。”鸟也很坚定地说,“谢谢你这么多天的关照。”

“哪里,我也没关照什么。”医生拒绝了鸟的感谢。

“那么,再见吧!”

“再见!多保重!”医生的眼圈发黑,对自己刚才的大声大气似乎有些后悔,也和鸟一样放低了声音回答。

两人抱着睡篮走出特殊婴儿护理室,伫立在走廊百无聊赖的住院患者们的目光都朝向睡篮里的婴儿。鸟用可怕的眼光瞪着他们,两臂张开护住睡篮,大踏步向前,火见子一路小跑紧追。鸟的凶暴神态,让患者们愕然不解,但可能是为了睡篮里的婴儿,在昏暗的走廊里他们都微笑着向两侧让开。

“那个医生或者护士会不会向警察报告呀,鸟?”火见子回头张望着说。

“不会的。”鸟粗暴地说,“这帮家伙也想让孩子饿死,只给喂淡牛奶和糖水。”

到了主楼正门的玄关门口,鸟感到自己护着婴儿的双臂实在难以遮住积聚在那里的住院患者们的好奇。鸟的心态,像是独自抱着橄榄球冲向敌军严阵守护的决胜点的运动员,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你能掏出我裤兜里的帽子,从这脑袋后面罩上吗?”

鸟看见,火见子按照他的要求做时胳膊在发抖。此后,鸟和火见子不顾一切地从强作笑容挨到近前的人群中间冲了过去。

“真可爱,小孩子,天使似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像是唱歌,鸟觉得受了轻侮,但仍然低着头,快步向前一口气冲了出去。

医院前的广场上,又是暴雨如注,火见子的跑车在雨中像水鳖似的疾速倒到抱着睡篮的鸟面前。鸟先把睡篮递给车中的火见子,然后钻进车里,接过睡篮。为了让放在膝盖上的睡篮稳定不动,鸟必须像埃及法老的石像那样挺直上身。

“可以了吗,鸟?”

“可以了。”

跑车像在竞技场上起跑似的猛然启动,鸟的耳朵一下子撞到车篷的支柱上,他紧闭着嘴,忍着疼痛。

“现在几点了,鸟?”

鸟用左手支撑着睡篮,看了看手表,表针停了,指在没有意义的时间上。这些天,鸟虽然仍习惯性地戴着手表,但一次也没有想到看时间,更不必说给表上弦对对时间了。鸟觉得自己这些天是在那些没有畸形婴儿烦恼的人平稳度日的时间之外生活过来的,并且,直到现在,鸟也没有回归到他们的时间之内。

“表停了。”鸟说。

火见子按了一下跑车的收音机开关,正是新闻节目时间,男播音员正在报道莫斯科重开核试验引起的反响。日本原子弹氢弹协会发表了支持苏联核试验的声明主旨,但协会内部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反应,下一次世界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可能会陷入混乱。节目中还插播了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对日本原氢协会声明表示质疑的录音。所谓纯洁的核武器之类真的存在吗?即使苏联人在西伯利亚进行核试验,能对人畜都无害吗?

火见子换了一个频道,这个台正在播放流行音乐,探戈,在鸟听来,本来所有的探戈都是一个曲调,而这节目又特别长,始终不变,最后火见子终于把它关掉了。他们没有赶上收音机报时的时间。

“鸟,原氢协会向苏联屈服了呢。”火见子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显示出对这一事件的兴趣。

“嗯,好像是这样。”鸟说。

在那些置身于我之外的人的共同世界里,他们所共有的唯一的时间在进行着,全世界的人都共同感受到一个厄运逐渐降临。不过,鸟所关注的只是主宰他个人命运的畸形婴儿睡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