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第2/4页)

虽然杂音依旧,但这两句话听起来异常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铿锵有力,如同经过高音质喇叭,从耳边径直闯入体内。那种体验跟潜水一样,在水中仅通过肢体语言与对方沟通,不曾运用言语交流,浮出水面后却感觉已与对方说过千言万语。同样的,杂音并非消失,只是被思想摒弃在外。这是一种特别的听闻方式,集中精神,缩短心与心的距离,就这样倾听交流,只有意思径直传递过来。

“什么?!”

好像我的一声惊呼破除了魔法,房间里的一切又都回到现实中,杂音也跟着回来了,那头的电话随之挂断。

我被孤零零地扔在这间幽暗、寂静、仅有电视中轻微的音乐流淌的房间里,呆呆地眺望着电话上贴着的图示,一次接一次举起酒杯,倒一口酒在嘴里,再举,再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啤酒已经微温,味道更加苦涩。

安眠药在我疲惫的身体里发挥到最大效力,我眼皮沉重,完全无法思考,然而意识却异常清晰,仍然处在刚才的电话所造成的强烈冲击中。

电话应该是雅彦的太太打来的,可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还有,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我此刻脑子里所想的雅彦有可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可思议。

我试着打他的手机,却被转到了留言服务。打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他这个手机是在哪里响着呢?医院?他的遗体旁?种种不祥的猜测没完没了。一颗心太想逃避,画面无法清晰浮现出来。雅彦的手机是黑色还是珍珠白来着?不知不觉我又老在思考这些事情。

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洗过的头发变凉才踉跄着起身。坐得太久,湿漉漉的身体在床上留下一团圆圆的印迹,像是一摊尿渍。我换上睡衣,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再一次向外望去。

心情不同,眼中的风景也发生了改变。女孩们裹着毛毯坐在草地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花。刚才还觉得她们如此辛苦,现在却觉得这样一整夜仰望楼上套间的她们看起来是那么甜蜜,都有些羡慕她们了。光是在近旁守护着心爱的人入眠就很开心了吧!光是和朋友一起守夜就很快乐了吧!黑暗中的毛毯看起来宛如天使的翅膀。

也曾想过打电话到雅彦家问问他太太,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问也无济于事;如果他太太打电话来只是想把死讯通知我,我又岂不是恩将仇报?不管关系怎么好,情人终究是情人。

还是睡吧。在明天的晨光中,在没有疲劳、没有安眠药的时候再作考虑吧。如果确实死了,再着急也没有用啊。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阵绞痛袭来,身体发僵,脑袋嗡嗡作响,愁绪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压过来搅动着我的心。在我的体内,惊惧与震撼恍如惊涛骇浪翻腾不止,而我身处的这间从未见过、从未住过的房间却悄无声息。

多么奇妙的组合,全然格格不入的二者。

我就那样开着电视睡下,心中某处却始终无法释怀,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现实世界是个更大的噩梦,无论身处何方,心境并无不同。想着外面可爱的女孩们,想着她们色彩鲜艳的服装、她们的发型,这才感到一丝暖意。那些美丽的花儿是守护我梦乡的天使。

我们俩都很忙。出发前夜,在成田[1]的酒店见面时已是半夜两点多。雅彦一脸疲倦地从门外进来,递给我一个纸袋说:“我做了些饭团,吃吧。”他是一个美食家,我们四年前在工作中相识。那时我只有二十六岁,他长我五岁。两个人意气相投,很快便开始交往。回过神来已经在交往了,要问是始于哪一天,谁都说不清楚。

“就喝酒店的茶行吗?”

我把电热水壶烧好的开水倒进备好茶包的杯子,沏上了日本茶。

“就住一夜,怎么弄得这么乱?”雅彦问我。

“我正收拾行李呢。东西胡乱往箱子里一塞就来了,现在想要重新整理整理,可刚刚乱七八糟塞得进去的东西,叠整齐了却怎么也放不下。正头痛呢。”

“怎么可能?”

“不信你看,这套西装就怎么也放不下了。”

“你把两部相机都随身带着不就行了?”

“太重了,不愿意带。”

“那就再胡乱塞塞看。”

“也试过了,还是不行。”

“看来你是在慌乱间偶然创造了奇迹呢。”

“看来只能这么想了。”

我一边和他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一边吃着他做好的精致的饭团。饭团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特百惠”[2]餐盒里,加入了各色配料,看上去很是小巧可爱。

“这个芝麻放得太多了吧?”

“我觉得也是。嘴巴发干吧?拍照的时候是好看,可吃起来就太多了。”

“上面撒的芝麻都盖过米饭的味道了。”

“看你,牙上粘得满是芝麻,真吓人。”

“你牙上怎么没有?”

“我会吃啊。”

“哼!”

我常想,如果他和我进行的是这样的对话,那么他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我不愿意作无谓的猜测,总是尽量避免去想这些。虽然他太太早已得知我们的关系,可她要在娘家那边的店里帮忙,忙得很,一周至少三天住在娘家,又没孩子,再说大家都忙,这才得以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地度日。这种荒诞事也只有在大城市才会发生。就像经常听到的一些故事,里面的人物看似成熟,其实都还很幼稚。

现代人人际交往广泛,很难阻止相互之间发生恋情。尤其在夫妻双方都忙于工作的情况下,婚外情维系起来很简单。这虽然是把责任归咎于环境,但我认为,既然环境成就了这种恋情,那么环境也难辞其咎。除非其间出现什么进退两难的局面,比如我或是他太太怀孕,或者她父母过世,抑或是我任职的公司倒闭等等,有诸如此类的外力介入,事态才会有所改变。我想,终究会有某一瞬间,我们会在外力的作用下体味到真实人生的厚重,而不得不多少改变一点现在的稚气。我并不觉得幼稚可耻,只是不愿意错失这成长的一瞬间。无论那时的自己会如何回顾、评价现在的生活,我都会坦然面对,坦然接受,特别是在恋爱与婚姻都并非永恒的现代社会。

他帮着我收拾行李,两人一直忙活到黎明时分,都累瘫了。没有做爱,十指相扣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