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第2/3页)

和丈夫约好在入住酒店的大堂碰面,现在已经有些晚了,我急急忙忙赶回酒店。

丈夫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他的梦想是把纽扣式手风琴[2]一种阿根廷音乐中必不可少、但据说现在已无人制造的乐器带到日本,在日本制造,并培养演奏人才。他虽已年近五十,但可能由于童年时代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度过的,所以比一般五十多岁的日本人显得年轻,服装的品味与色彩搭配跟别人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也很独特,像是一直生活在老外圈子里。他年幼时常被父母带去看探戈秀,完全被探戈的魅力所征服,把人生奉献给了探戈。我们家里墙上贴着皮亚佐拉[3]的海报,那些像是从电影中走出来的身材修长、容貌俊美、动作灵巧的探戈舞者也时常来我们家小住,就在我家公寓的那间日式房间里打地铺。托他的福,我也得以领略到许多有趣的异国风情。他人缘好又充满热情,所以从相当年轻时起就一直从事与探戈相关的各种工作了。

这次他是来与阿根廷一个年轻人组建的乐队协商赴日本演出的事宜。与平时的出差相比,这次时间很充裕,于是我也跟着来享受假期。

因为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又听说酒店大堂里也会有小偷,我极不自然地抱紧了包在大堂里转来转去。没看到丈夫,去服务台一问,说有一个给我的英文留言。

“因为要加班,看来今天晚上不能早回了。我一天都窝在录音棚里,不方便联系,晚饭你也自己解决吧。不过明天有一天空闲,我们白天观光,晚上去看探戈秀吧。”

真是的,要是我今天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这样想着,不觉莞尔。于是让服务台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决定乘车去旅游手册上介绍的“提格雷[4]”。

我坐在出租车上细细看着悠闲漫步在午后街头的人们,散落在城市中的各种或整洁或肮脏或平凡或独特的事物令还未习惯国外环境的我目不暇接。就算今天死掉了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了,我这样想。

倒不是因为人生单调、乏味,而是我从小就一直抱有这样的观点。不知这是否源于为了不卷入外婆与母亲之间的恩怨而产生的智慧。对于我来说,一天的光阴总像是一个伸缩自如的大大的橡皮球。置身其中,偶尔不经意地凝望过去,面前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一个瞬间,如蜜般甜美、丰润,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令人陶醉……我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久久地、全身心地体味它的美妙。

就如同今天午后,听着博物馆寂静的走廊上悠悠回荡着自己的皮鞋声的那个瞬间,看着玻璃瓶里相依相偎的两具婴儿干尸的那个瞬间,盯着那小小的手骨、小小的头盖骨,那一刻,我不禁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整个博物馆在静静地呼吸着。那时的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被分隔开来。

对于我,人生就是这样许多瞬间的不断重复,而不是一个连续的故事。因此,无论人生在哪里戛然而止,我想我都会欣然接受吧。

到了提格雷,跟司机说好让他来接我,然后准备乘船游巴拉那河[5]。日渐西沉,天边一抹薄云,气温也降了下来。

我一上船,小船就开动了。沿途的河水浑浊而平静,河风轻抚着我的脸颊。

河两岸是各式各样的房屋,向人们清楚地展示着在日本难以想象的贫富差距。有的房子破烂不堪,凌乱地晾着一些衣服,脏兮兮的小孩光着脚跑来跑去。与此同时,又见有的房子前面拴着好几艘精美的小艇,还有镶嵌着大玻璃窗、能够享受日光的明亮房间,甚至能看到里面考究的家具,大概是周末休闲别墅吧。游览途中有好几次跟练习划橡皮艇的年轻人或者其他观光船只缓缓擦肩而过。

南美特有的火辣辣的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景色随之一变,那种变化美得绚烂夺目。浑浊的河水散发出黄金般的光辉,无论陋室豪宅,都同处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

一边喝着船员送来的甜味饮料,吃着较之更甜的饼干,一边不知疲倦地欣赏着这种变化,人都醉了。

同船的美国游客和当地的情侣们不时低声细语交谈着,或闲聊生活琐事,或交换爱的私语,那声音混杂在引擎声与水流声中,是如此的悦耳动听。

蓦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

想了片刻终于记起:那是婚前和丈夫一起去伊东[6]旅行时的事了。

遇到丈夫前,我曾有过一段不伦恋情。

那个人是我以前公司的上司,一位皮亚佐拉的崇拜者。

因此,每当丈夫清晨在起居室大声放皮亚佐拉的音乐时,不管是多么不出名的曲子,我都会难以忍受,至今如此。

我完全不适合不伦之恋。人们经常说是否适合要做过之后才知道,事实果真如此。每当周六清晨那个人离开我回家去后,我总会怔怔地凝视着飘浮在晨光中的粒粒微尘想:直到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品味着相同的咖啡,谈论着同一个碟子里煎蛋的味道,现在,他却不在了。刚才放的CD还没有结束,却已不能跟他联系了。这同死亡又有多大区别?我完全无法适应那种难耐的寂寞。每当这时,我会倾听片刻皮亚佐拉那强劲有力的音乐,只有这样,时间才会回到我身边,我才得以开始属于我的周六,在经过百般努力之后。

可能是感到厌倦了吧,我在发现怀孕时决定和他分手,独自生下孩子。于是我辞去工作,避到北海道的亲戚家。

这样的举动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不久,当他和他太太两个人来到北海道、低声下气求我拿掉孩子时,我没有动摇。可孩子还是因为早产而很快离我而去,身体也难以再次受孕。可即便是高龄产妇,只要能怀上孕,我还是会生的。在北海道待产期间我很快乐,我会和胎儿说话,为他操心,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他死去的时候,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就像死去的是我相交已久的朋友。假如能有机会再度体会待产时的那种心情,我想我会非常开心。

我和丈夫的相识是在我和我的上司男友一起去听的一场小提琴演奏会上,那场演奏会安排了许多皮亚佐拉的曲子。丈夫在接待处,胖墩墩的,头顶微秃,却充满活力,眼睛像小狗一样黝黑、灵动,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穿的西装非常得体。我暗自感叹:原来西装并不是为了显得好看或精神才穿的,在公众场合工作时也可以穿得这么有气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