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黑暗(第2/3页)

母亲跟父亲的关系基本上可以说是非常恩爱,只是在我看来,父亲有些奇怪。我了解祖父母,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看来那个怪癖是父亲独有的,我从小就这么想。

比如说,父亲过生日,母亲会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父亲爱吃的饭菜。父亲会说,一定早些回来,晚的话会打电话。我也会牵挂着这件事,社团活动一结束就赶紧回家。但是等到有一定判断力的年龄,我渐渐留意到,每逢那种日子,父亲一定是直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而母亲或我的生日时又另当别论,无论早退也好,甚至请病假也好,他总会待在家里。一到以父亲为中心的情况,像升职、自立门户,甚至是为因挚友意外身亡而消沉的他举行的慰问会,我们都在等他回家吃饭,他却总是避开。要是叫上亲戚或客人来,情形就更严重,结局每每变成没有父亲在场的聚餐,客人走后才见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他被人抬回家。

从我小时候起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我和母亲曾为此不知责备过父亲多少次。

父亲难过地解释说:“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不知怎么,一想到有人在等我,我就害怕。挪不动腿,一耽搁就晚了。这样就更没脸打电话回家了,只能去喝酒。我一想到说不定会辜负别人的期望,心里就发虚。”

这或许是一种心病吧。后来,我和母亲也渐渐停止了公开庆祝。我想,那一定是触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某种伤痛吧。这样的一个父亲却能够独创一番事业,真是不容易。只是,在外面越是硬撑,内心的伤口就扯得越大吧。

尽管如此,我和母亲还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别出心裁地为他庆祝。

我们曾在父亲生日的前一晚,等他睡熟后再悄悄起身把礼物摆到桌上,蹑手蹑脚做好菜,在半夜两点把他弄醒,大家一起穿着睡衣举杯庆贺。我们的这个花样也的确使父亲得以解脱。到了生日当天,他会睡眼蒙眬地去上班,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家,像往常一样吃晚饭,并没有表现出非常感激我们为他做到那种程度的样子。我想,那既是一种爱的表示,也是人性的软弱之处吧。

那个话题我只听母亲对我提起过两次。

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还都在试图纠正父亲的坏习惯。是为了庆祝什么来着?好像是父亲提议暑假一起去国外度假,于是我们说要准备一餐盛宴作为答谢。

母亲选来选去选中了天麸罗[3],准备好了一直等着。我等得不耐烦了,因为知道反正父亲多半还是照旧不会回来,就索性自己泡了杯面先吃起来,也分了一口给母亲。

她嘬着面说了一句:“要是他在外面另有女人,事情就糟糕得多呢。”

“可不是。我爸死认真,家里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场面,他怎么受得了?”我说。

“这可都准备好了,油也倒进锅了,材料也备齐了,就这么等着一顿无望的晚餐。唉,我觉得就像进了箱子里。”

“什么?”我问,一个莫名其妙的比喻。

“我想,现在你爸在外面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或许就是这一点吸引着我们走到了一起吧。伤心人对伤心人啊。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难受。平日里积累的开心事啦,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觉啦,全都成了幻觉,就像一直待在箱子里。觉得好像是因为爱,因为珍惜,才被关在箱子里的。为什么你爸心里会有恐惧,会害怕成为一个完美的父亲呢?或许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心结吧。怕的就是这个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还有我吗?就算你们两个在箱子里,可我没有啊。等也没用,回不来的。还不如炸天麸罗给我吃呢。凉了就搁在那儿,自己先睡吧。我想,爸也会觉得那样更好过些。”

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微微一笑,动手为我炸天麸罗。

那夜过后,母亲不再苦等下去了。当然,等还是会等,不过,她慢慢开始做好饭菜自己先吃了。我则遐想着在我出生之前的这两个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眼前像是看到了两个为爱而忍受煎熬的男女。

关于“箱子”,我是在其他时候了解到的。

一天,我和母亲去青山购物,我提议顺便去看看在斯普雷大厦里举办的展览。那里正在展出由某位外国艺术家建造的一所袖珍房子。参观者弯腰进入后,可以透过五颜六色的窗户由内向外眺望。

“一起进去吧。”我招呼母亲,她却说自己在外面等。

“为什么?里面才好看啊,走吧。”我再三劝说,可她还是坚持要在外面等。真是奇怪……那时母亲的眼神就跟父亲说自己无法回家时的一模一样。或许正是这份心中的伤痛把这两人紧紧连在了一起,难分难离。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袖珍房屋正与这块墓园中鳞次栉比的坟墓大小相当……那天,我一个人进去,从各种各样的窗户后面向外张望,还参观了陈设在里面的迷你家具、装饰画,玩得很开心。出来后,母亲笑眯眯地等在那里,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累了,咱们去喝杯茶吧。”

我邀母亲去斯普雷大厦那家价格不菲的咖啡厅。

母亲先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咖啡,眯着眼细细品完,然后才开口说话。这就是她的风格她不喜欢暧昧。另外,她往嘴里送食物时,总是表现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在享受人世间的最后一顿晚餐。这总是让我为之心碎。

“刚才你觉得我很奇怪吧?”

“妈,你怕进箱子里吗?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她。

“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你知道你外婆生病住院的事吧,她实际上是自杀而死的。因为是精神病院,没有刀,她是取出了转笔刀里的刀片割的腕。手够巧吧?”

我还真不知道有过这种事。虽然知道她是失意而死,但亲戚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割腕自杀”。

“妈,那时你几岁?”我问。

“八岁。”母亲淡淡地回答。

“你外婆精神失常后,我和她两个人就那样过着日子,你外公也不再来了。你外婆像是怕我去学校,有一天放学回到家,你外婆在家里用纸箱搭了间小屋子等着我。说是小屋,跟刚才那个屋子差不多大,挖着窗户,里面摆着玩具桌子,点着蜡烛。四壁刷了颜料,上面还画了花,她真是有绘画天分。那是间很可爱、很漂亮的纸屋子。她哭着求我说:‘我为你盖了间房子,你就住在里面吧。’我决定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