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第3/4页)

要是小熊想看外面,那就让它看个够吧,我真心实意地这样想着。但还是犹豫了一下,因为它那向窗外眺望的背影让人感到凄凉与悲苦。我还是抱起它,又一起回到床上。

祖母在半夜过世了。

至今我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最恰当的解释应该是,幼小的我由于不安,一时出现了梦游症状。我也劝说自己接受这种说法,不过还是有一丝忌惮。那只小熊至今还放在我房里,而为什么没有扔掉它,已完全记不得了。

那天清晨,呈现在小熊面前的是一大片美丽的橘黄色云彩,黎明美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还未遭受到汽车尾气污染的大气是透明的,单单看看似乎都可以感受到风儿吹拂而过的清爽。尽管如此,我却满怀悲凄。或许是因为害怕祖母死去,或许是因为家里除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外再无声息的那份静寂。我紧紧抱住小熊睡下。

人的一生中所感受到的凄凉或许就像是小熊的背影,即便从侧面看去也让人一颗心为之揪紧,但如果转到正面,说不定小熊却是在兴奋地眺望着外面美丽的风景,或许还在为那异常的美而感到欣喜呢。那天早晨,最孤独的是把脸深埋在小熊身上睡去的我的心吧。先是父母的父母去世,然后某一天父母也会死去,接着是自己……这种人生的真实滋味悄然逼近孩子专属的那个永恒的梦想世界。我可能是从那气息中嗅到了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

草草吃完早饭,我们出发去看瀑布。他兴致很浓,说是要从各种角度看一整天。然而无论走到哪里,瀑布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壮观得无法一眼尽览。平时在东京看惯了微缩东西的我,眼睛像是丧失了感知瀑布大小的能力。比例尺、距离感也都在那份壮阔下失去了概念,人就好像置身梦中一般。

在公园中漫步,不时会遇到一些小型瀑布,就像大瀑布洒下的碎屑。说它“小”,其实规模仍然大得惊人,水量浩大,磅礴而下,那气势就像是把水桶掀翻了一般。站在桥上总会全身湿透。不知为何,水色泛着黄,那混浊的水汇成激流,激扬起片片水花,在蔚蓝的天空下咆哮着奔流而去,一道小小的彩虹横悬其上。

而远处那巨大的瀑布上挂着好多道彩虹,宛如美丽的蝴蝶在瀑布边翩翩起舞。瀑潭壮阔如海,溅起的飞沫仿佛多股细丝捻成的白线。周围的人都在纷纷议论:“真遗憾,今天的水不够清。”可我却觉得,碧蓝色的晴空与灰褐色的浊流形成的鲜明对比反而让人感觉格外痛快淋漓,无论看多少回都同样震撼人心。这种色彩搭配最能彰显瀑布的雄伟气势,让人一眼看过再难忘怀。

上周我们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在酒吧里遇到三个说是大上周去过大瀑布的荷兰人。其中两个年轻男子显然是同性恋,另外一个是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这三个人都特别爽朗豪放,他们一杯一杯喝着啤酒,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当老太太想去厕所时,那两个人立刻体贴入微而且手脚麻利地推着她去了。这么奇怪的一行人,也不好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真二小声对我说:“听说,在荷兰和残疾人一起旅行,国家是要支付费用的呢。”然而,看到他们那么快乐,我脑海里所能浮现出来的,除了“Give & Take(公平交换)”一词之外再无其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黏黏糊糊,而是有一种简单干脆的冷静。我想如果是日本人,怕要互相说着客气话,处处有所顾虑,说不定结果搞得一团糟。我甚至觉得在这方面真应该向他们学习,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成熟的平衡感。我与他们谈得甚是投机,他们一直告诫我们说皮鞋不行,湿透后会粘得满脚是泥。于是我们俩第二天就去上街买鞋。

大街上人潮拥挤,年轻人、老人、外国人、当地居民、小偷、修女、婴儿、情侣交织在一起,个个衣着艳丽。像这样只是为了消磨时光而信步于傍晚街头的人们和他们脸上的神情,真是久违了。在东京,动着的人似乎都带有明确的目的,否则就窝着休息。而得空可以漫无目的闲逛的这种人脸上有一种独特的神情,能够让人们浮躁的心趋于平静。此时,时间也会像橡皮筋一样被柔柔地拉长。

巴黎傍晚的咖啡馆中,等候朋友的人也是这般神情。淡淡的阳光下,要上今天的第一杯酒,一整天的疲倦仿佛都会消融在夕阳的余晖中。

我们的心也随着这不可思议的活力而雀跃不已。不是因为可以喝上一杯,不是由于工作终于结束,也不是在期待丰盛的晚餐,只因为徜徉在这份活力之中。我们每个人被晒红的脸上都在诉说着同样的心情。

我们俩走进一家廉价鞋店,想尽量挑双价格便宜的运动鞋。我想要一双蓝色的鞋,真二想要红色的。这时过来一个店员,他邋邋遢遢地穿着一身又难看又不合身的店服,跑前跑后地找我们要的鞋码。看起来他只有十几岁,长得很英俊。但当我坐下试鞋时,却看到一大片伤疤占据了他的半张脸。

“是交通事故?”真二问他。“是啊,骑摩托车撞了,还好命保住了。”说完,他眯起那双大大的眼睛嘻嘻笑了,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跑去找鞋。“抱歉,红色的只有样品了,同一款蓝色的来两双怎样?”他还是笑嘻嘻的。于是,我们买下了同样的一款,之后也一直穿同样的鞋。相知甚少的两个人却穿着一样的鞋,想来真是奇妙。对于那个店员,我常常会冒出犹如初恋少女般的纯真念头。当看到窗上映出他的胸部,我会疑惑:咦?那不是我的身体吗?我们的手长得也很相像,还有同样瘦骨嶙峋的脖颈,以及穿鞋时脚背的形状。每当看到那两双鞋,我都会想起他脸上那像是经过特殊化妆的伤疤。他应该不曾沉浸在事故的伤痛中无法自拔吧,这是他给我的感觉。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总有一天会治好,还是打算攒钱做手术,或者觉得无所谓?我对此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并没有因此而烦恼,那张俊秀的面孔总是笑盈盈的。他笑着说:“来两双吧!”

瀑布看得太多,眼都花了,我们决定下午去乘直升飞机。吃完午饭,我们在酒店花园里散步,看到有块地方被一根细细的打包用的青绳围了起来。真二问路过的清洁工是怎么回事,那个大叔听了,立刻阴沉着脸说:“发生了一场惨祸。”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