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1.关于十一月(第2/4页)

“你妈说她感冒了。”境哥告诉我。

我称呼他哥,而且和他说话不费劲,所以我们聊起来就像朋友一样。不过,他已经年过四十了。

他的工作也很古怪。他是太极拳的一个特殊流派的老师,开了一个班,教授太极拳的理论和动作。我还从来没碰到过干这么古怪职业的人。不过他出过书,也确实有学生跟他学,据说还有人专程从国外来拜师。我最近才明白,人居然也能靠这个安身立命。

我喜欢他,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留着怪异的长发,炯炯的目光也很古怪;他教的东西深奥难懂,举止反应常常出人意料—这些都足以让他被称作奇人怪人。

我的初恋对象是当着大家的面吞蝌蚪的小彻哥哥,可见打小我对奇人怪人就没什么免疫力,因此境哥的怪诞足以让我神魂颠倒。也许是这个原因,姐姐一直没有介绍我和境哥认识。她这样做是凭着女性敏锐的直觉,而且她对我的性格也了如指掌。境哥太过于与众不同,所以姐姐很不放心吧。第一次见到境哥,是在姐姐变成现在这样子之后。

我憔悴不堪以至有些亢奋,见他来看望姐姐,条件反射地想“这人真不错啊!”可是我的脑子里净是姐姐的事,硬生生地把这念头摁了下去。我比较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连偷偷地在心里回味爱的苦闷、一边交谈一边体验心跳加速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经常被姐姐说,你这样根本就没到爱得无可救药的程度。她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痛苦的,无法释怀也无法克制,哪怕会失去生命也要贯彻到底,而且必然给别人带来麻烦。从话里面的倾向看,那时候姐姐多半是在和有家室的男人搞婚外恋。

看着那样的姐姐,我常常心想,她真的好快乐啊!即使她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也会劝我投入地恋爱吧?有时我也会顶她一句:“胡说,你就是容易迷上男人,说不定到时候我才真正爱得死去活来呢!”

不过,我们的性格差异却总让彼此真正感到快乐。

这段时间我忙东忙西,沉浸在痛苦之中,连自己喜欢境哥这事都快忘了。

今天我头一回感觉有点闲情。不过,有闲情也就意味着心里腾出了空间,开始对姐姐放弃希望。

“十一月给人的感觉是天空很高很寂寥啊。”境哥说道,接着问我,“你喜欢几月?”

“十一月。”我说。

“是吗?为什么呢?”

“天空很高很寂寥,让人感到孤独和不安,心跳得厉害,仿佛自己变得坚强了似的。不过还是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活力,那也是在等待真正的冬天来临的一种状态。”

“我也是。”

“是呀,说不出为什么,可喜欢了。”

“我也一样。对了,你吃橘子吗?”境哥问我。

“这季节已经有橘子啦?”

“哎呀,那个什么……糟糕,名字给忘了。你妈妈说是亲戚送的。”

“是谁送的?会不会是九州的阿姨?”

“不知道。”

“我想吃,在哪儿?”

“在这儿。”

他转过身子,从电视机上面的篮子里拿了一个递给我。这电视是专门给陪护的人看的。姐姐不可能看,她连最喜欢的SMAP[2]成员中居正广的节目也看不成了。

“啊,这是姐姐最喜欢的水果。”我说。这种橘子姐姐每年都翘首以待。

“是吗,那就给她闻闻吧!”

他又拿了一个橘子,掰成两半送到姐姐鼻子边上。房间里飘荡着酸酸甜甜的香气,我忽然看到一个画面。

午后的阳光里,姐姐从床上坐起来,她笑着说:“好香啊!”银铃般的声音一如从前。

自然,这实际上并没有发生,是我做的一个白日梦。眼前的姐姐发出各种声响,面色灰暗地沉睡着。然而,橘子的香味所营造的画面是那么鲜活,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姐姐了,我突然泪如雨下。

“看见了?”境哥毫不理会我在哭泣,瞪大眼睛问我。

“我想我看见了。”我说,“姐姐大脑的某些部分还是有意识的。”

“不是。”他干脆地说,我不禁吃了一惊。

他解释说:“刚才是橘子让我们看的画面,橘子记得小邦喜欢它们,所以把从前的画面重现出来。”

你脑子没问题吧,我暗自想。

“世界多么美好啊!”他说道,笑容灿烂之极。我郁结的心情又一次爆发,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涕泪俱下,抽噎着扑到床上痛哭。靠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管它什么橘子柚子,我好想见姐姐。

境哥沉默不语,等我平静下来。

“我回去了。不好意思,哭成那样。”我说。

“我也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可我们都走了,姐姐会觉得冷清的,说不定还会吃醋呢。”

“那么,你先去楼下小卖部那儿吧。”

当我们目光碰在一起时,我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他喜欢我。我有点不敢相信。

说真的,我开心极了。

不过没用。现在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而且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意大利了。

我来到室外,天空一片湛蓝,小卖部那儿聚集了病因各异的患者和前来探望的人们。

不知为什么,这里看不见愁眉苦脸的人。即使看起来病得相当重的人也是笑眯眯的。向阳的地方暖洋洋的,店里摆放着各种美味的饮料,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幸福。我想,医院对虚弱的人而言,是个非常温暖的空间。

不一会儿,境哥向这边走过来了。

他看起来像干什么的呢?不像黑社会分子,也不像上班族。自己开公司的?也不像。对了,像漫画家!或者是整骨医生。我正胡思乱想着,他已经走到我身旁了。

“喝点茶再回去吧。”他提议。

“我想喝浓咖啡。”我说。

“隔壁镇上有一家不错。”

“我们步行去吧。”

我们走着。我忽然陷入一种错觉:从好几年前起我们就一直这样走着。而实际上,我们俩今天才第一次单独相处。如果不是姐姐病成这样,我们可能都不会认识。我和这样一个他一起从医院出来,一路走着,感觉像做梦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人生路上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我的眼睛哭肿了,看不太清周围的东西。像这样短时间里心无杂念地痛快大哭,也许有生以来是第一回。

天空很高,有种特殊的透明感,树木的绿色已经逐渐褪去。

风中飘荡着枯叶甜甜的气味。

“接下来天就越来越冷了。”我说。

“是啊,这个季节的美景,怎么看也不觉得厌倦。”境哥说。

我心想:哼,总有你看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