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3(第2/2页)

阿涅丝想起刚才那个宣称痛恨热水澡的陌生女人。她来这儿告诉所有在场的女人:一)她喜欢出汗;二)她非常喜欢骄傲的人;三)她蔑视谦虚的人;四)她喜欢冷水淋浴;五)她对洗热水澡深恶痛绝。她用这五根线条勾勒出了她自己的形象,她用这五点定义说明了她的特性,并把她自己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她不是谦虚地(再说,她也曾说过她蔑视谦虚),而是像一个女战士那样把自己呈现在大家面前。她使用了一些感情色彩强烈的动词:我热爱、我蔑视、我痛恨,就好像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寸步不让地保卫她自画像上的五根线条,保卫说明她特性的五点定义。

“这种激情是从哪儿来的呢?”阿涅丝在问自己。她想:我们这些人一被打发到这个世界上来以后,首先必须和这个偶然性的巧合,和这些由上天的电子计算机安排的意外成为一体;这个东西(在镜中对着我们的这个东西)千真万确就是“我”,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如果我们不相信脸表达了这个“我”,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最初和最基本的幻觉,我们也许就不能继续生活下去,或者至少不能继续认真地活下去。使我们和我们自己成为一体还不够,还必须满怀激情地和生与死结成一体。因为如果要使我们不在我们自己眼里显得像是一个人类原型的不同的变种,而像是一些具有独特的、不可互换的本质的人,这是必须具有的惟一的条件。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年轻的陌生女人不但感到需要描绘她的肖像,还感到需要同时向所有的人显示这张肖像包含有某种完全是独有的和不可代替的东西,为了这些东西,值得她进行斗争,甚至献出生命的原因。

在闷热的蒸汽浴室里呆了一刻钟以后,阿涅丝站起来走过去跳进冰冷的水池里浸了浸,随后走进休息室,躺在其他女人中间。这些女人在休息室里也没有停止唠叨。

一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人死了以后,电子计算机编好的又是怎样一种存在程序?

有两种可能。如果造物主的电子计算机的活动范围仅仅限于我们这个星球,如果我们的一切都取决于它,而且只取决于它,那么我们在死后所能期待的只能是我们活着时已经认识到的东西的一种变化;我们只能遇到一些相类似的景象和相类似的创造物。死后我们将是孤单的还是将成为群体中的一个呢?唉,孤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很少有孤单的时候,何况在死后呢!死人比活人不知要多多少倍!根据最好的设想,人死后的处境就像此时的阿涅丝置身于休息室里一样:到处都可以听到女人们的没完没了的絮叨。永生就像无尽的喧闹一样,说句实话,我们还可以想像得更糟糕些。可是一想到死后也还是这样,无休止地听这些女人唠叨,阿涅丝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尽可能延迟死亡的到来。

可是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存在:在人间的电子计算机上面,还有等级更高的电子计算机。这样的话,人死后的情况就并不一定会像我们活着时一样,如果这样想,人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怀着一种模糊的希望走向死亡。这时候阿涅丝看到了一幕最近以来她经常在想像的景象:在家里,她和保罗一起接待一个陌生人的来访。这个人和蔼可亲,给人好感,他坐在他们前面的一把扶手椅里和他们交谈。保罗受到了这个非常讨人喜欢的来访者的魅力的影响,显得很活泼,很雄辩,很友好,并去拿来了存放家庭生活照片的照相簿。来客翻看着这些照片,有几张照片让他感到有点儿困惑。譬如其中有一张是阿涅丝和布丽吉特一起在埃菲尔铁塔下照的,他问道:“这是什么?”

“您认不出来吗?这是阿涅丝!”保罗回答,“这是我们的女儿布丽吉特!”

“我当然认得出,”客人说,“我想问这是什么建筑物。”

保罗惊奇地看着他说:“这当然是埃菲尔铁塔!”

“噢!太好了,”来访者说,“那么这就是那座著名的铁塔!”他讲这句话时的语调,就像您把您祖父的画像指给他看时,他对您大声说:“原来就是他,我经常听人讲起这位老祖父,我终于看到他了,我真高兴!”

保罗有点儿不知所措,阿涅丝倒不怎么样。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她知道他为什么到这儿来,会向他们提些什么问题。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感到自己有点儿坐立不安,她想方设法要把她丈夫支开,让自己一个人和他待在一起!可是她还没有想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