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十足的蠢驴

从放在他们两人脑袋之间的收音机里传出贝尔纳熟悉的声音,他正在采访一位即将上演的一部电影的演员。这位演员居高临下的声音把他们从朦胧中唤醒了:

“我是来和您谈我的电影的,不是来谈我儿子的。”

“请别怕,会谈到您的电影的,”贝尔纳的声音说,“可是时事新闻有它自身的要求。传说您在您儿子的丑闻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在请我参加您的节目时,您曾经向我保证只谈电影,所以我们就来谈谈电影;我不谈我的私生活。”

“您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名人,我向您提一些听众感兴趣的问题;我只是在干我的工作。”

“我将回答任何和电影有关的问题。”

“随您的便;可是如果您拒绝回答,我们的听众将感到很吃惊。”

阿涅丝起床了。一刻钟以后她去上班,这时候保罗也起身,穿衣服,下楼到门房间去取信件。其中有一封具名“大褐熊”的信,用苦涩的带有歉意的诙谐语气,拐弯抹角地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电台将不再请保罗效劳了。

他把这封信又看了四遍。随后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出发去事务所。可是他心里很不好受,思想不能集中,总是想着这封信。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就如此严重吗?从实际上看,根本不是。可是他受到了伤害。他整整一生都在设法避开法学界:他很高兴能主持大学的专题研究,也很高兴能在电台上讲话。并不是他不喜欢律师这个职业,相反他很喜欢那些被告:他想了解他们的罪行,为他们找出一个犯罪的原因;“我不是一个律师,而是一个辩护诗人!”他开玩笑似地说,他故意要让自己完全站在违法分子的一边,把自己看作是(不能说没有某种虚荣心)一个叛徒,一个第五纵队,一个(被不合人情的法律所统治的世界上的)心地善良的游击战士;这些不合人情的法律在他总是以一个醒悟了的知情人的神态,稍许有点厌恶地捧在手里的厚厚的书中,都有详尽的注释:所以他希望在巴黎法院的墙外维持人际关系,和大学生、作家以及新闻记者联系,为了保持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的信心(不仅仅是幻想)。他跟他们难舍难分,因此很难忍受大褐熊那封把他打发回事务所和法院的信。

使他感到沮丧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大褐熊昨天把他称之为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时,保罗以为他的话只是一种没有具体内容的恶作剧:“掘墓人”这个词并未使他想起什么事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掘墓人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他收到了信,他应该清楚:掘墓人果然存在,他们早已经认出他,并且在等待他了。

他突然醒悟,别人眼中的他和他自己眼中的他是不一样的,和他以为的别人眼中的他也是不一样的。在这个电台的所有合作者中,他是惟一不得不离开的,而且大褐熊(他并不怀疑他)还曾竭力为他说好话。他什么地方惹恼了这些广告商了?而且,如果以为只有这些人认为他是不可接受的,那也未免太天真了,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大概也和他们一样意见。确实发生了什么问题?肯定有问题,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事情就是如此,这个法则对所有人都是有效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和在哪件事上惹恼了别人,在哪件事上讨了他们的喜欢,在哪件事上使他们觉得我们可笑。我们的形象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神秘莫测的。

保罗知道他这一整天都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了;于是他取下电话听筒,邀请贝尔纳到饭店里去共进午餐。

他们面对面坐着;保罗一心想马上谈谈那封信,不过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一开始总得客套几句:“今天一早我便听到了你的节目。你对那个演员穷追不舍,就像追一只兔子一样。”

“是啊,”贝尔纳说,“也许我做得有点儿过分了。可是我当时的情绪很坏。昨天有人来拜访我,这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陌生人来看我,他比我高一个头,腆着一个大肚子。在作自我介绍时,他对我微笑着,神态亲切得使我发冷。‘我荣幸地把这张证书交给您。’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硬纸筒塞到我手里,他一定要我当着他的面把硬纸筒打开;里面有一张证书,是彩色的,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写着:贝尔纳·贝特朗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

“什么?”保罗哈哈大笑地说。可是他很快便忍住了,因为他看到他面前的那张脸严肃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贝尔纳语气阴沉地重复着说,“我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

“可是,是谁晋升你的呢?是不是有一个组织?”

“没有,只有一个看不清楚的签名。”

贝尔纳又重复了几次他遇到的事情,随后说:“我一开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有一个印象,好像自己成了一次谋害事件的受害者。我想喊叫,想报告警察局,后来我懂得了我什么也不能干。这个家伙微笑着握着我的手说:‘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我心慌意乱,竟和他握了手。”

“你和他握了手?你真的感谢他了吗?”保罗说。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在我知道我不能请警察局把他抓起来以后,我想表现得十分冷静,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肯定无疑的。”保罗说,“一个人晋升为蠢驴,那么他的行动也得像蠢驴。”

“唉。”贝尔纳说。

“而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不是自我介绍了吗?”

“我当时非常紧张,他的名字我一下子便忘记了。”

保罗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我知道,你会说这是一个玩笑,当然啰,也许你是对的,这是一个玩笑。”贝尔纳接着说,“可是没有办法,从那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保罗不再笑了,他知道贝尔纳没有说谎:毫无疑问,他从昨天以来就没有想过别的事情。在拿到这样一张证书以后,保罗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和贝尔纳完全一样。如果有人向您颁发蠢驴证书,这就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把您看成是蠢驴,并一定要让您知道他的看法。这件事本身就很恼人的了,而且它一开始完全有可能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由十来个人想出来的。这些人也很可能在策划另一件事,譬如说在报纸上登启事,以致每个人都可通过明天《世界报》的婚礼、丧事和授勋专栏,知道贝尔纳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了。

贝尔纳接着又告诉了他(保罗不知道他该为他的朋友笑还是哭),自从拿到这张证书以后,他便遇到什么人就会给什么人看。他不想独个儿陷在屈辱之中,而想把其他人也拖进来;他向所有的人解释说,他不是惟一被人瞄准的:“如果他们只针对我一个,那么他们应该把证书送到我家里去,可是他们是到电台来交给我的!这是对所有新闻记者的攻击,是对我们大家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