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感情的人 11

啊,俄国人……

我还住在布拉格的时候,有人把关于俄国灵魂的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一个捷克男人以惊人的速度勾引上一个俄国女人。在性交后,她用极其鄙视的口吻说:“我的身体,你得到了。我的灵魂,你永远得不到!”

美好的小故事。贝蒂娜曾经给歌德写了五十二封信。灵魂这个词在里面出现了五十次,心这个词出现一百十九次。心这个词极少用于解剖学上的字面意义(“我的心在跳动”);比较经常的用法是比喻法,为了表示胸部(“我想把你紧紧搂住贴紧我的心”),但是在大部分情况下,它的意思和灵魂这个词的意思完全相同:一个敏感的我。

我思故我在是低估牙痛的知识分子的话。我觉故我在是一个具有普遍得多的意义的真理,它涉及到每一个活着的人。我的“我”和您的“我”在“思”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许多人,他们很少有见解:我们互相转让、借用或者窃取我们的见解,我们想的几乎差不多一样。但是如果有人踩到我的脚,只有我一个人感到疼痛。我的基础不是思想而是痛苦——所有人最基本的感情。在痛苦中甚至连一只猫也不可能对它那个惟一的、不可互换的“我”有所怀疑。当痛苦变得剧烈时,世界就消失了,剩下我们每个人单独跟自己在一起。痛苦是自我中心的伟大学校。

“现在你非常瞧不起我,是不是?”伊波利特问梅诗金公爵。

“凭什么?难道凭您比我们承受过更多的痛苦,而且以后也将如此吗?”

“不,是因为我有愧于自己所受的痛苦。”

我有愧于自己所受的痛苦。伟大的表达。它包含着痛苦不仅仅是我的基础,我的惟一的、无可怀疑的、本体论的证据,而且也是所有感情中最值得敬重的感情,价值中的价值。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梅诗金公爵赞赏所有承受痛苦的女人。他第一次看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照片时说:“这个女人一定受过许多苦。”这句话甚至在我们能看见她本人以前,就一下子规定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位于其他所有人之上。“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您受过许多痛苦。”在第一部第十五章里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梅诗金对娜斯塔霞这么说,从这时起他就迷失了。

我说过梅诗金赞赏所有受过苦的女人,但是反面也同样是真实的:只要他一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就立刻想像她正在承受痛苦。因为他这个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所以就急急忙忙说给她听。况且这是个极好的诱惑方法(可惜的是公爵不会更好地加以利用),因为我们如果对一个女人说“您受过许多苦”,这就像是我们直接对她的灵魂说话,就像是我们抚爱这个灵魂并且颂扬它。任何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准备对我们说:“你还没有得到我的身体,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属于你!”

在梅诗金的注视下,灵魂不断地增长,它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和六层楼的房子一样高,它像一只热空气气球,随时都可能带着人飞到天上去。我把这个叫做灵魂的恶性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