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偶然 10

过了良久,阿弗纳琉斯又重复说:“我认为你写得太劳累。你本该注意身体才是。”

“我是注意身体的,”我回答道,“我按时去举重。”

“这很危险。你会挨上一下。”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我说,“我想起罗伯特·穆齐尔。”

“你应该跑步,晚间跑步。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解开外衣,带着神秘的表情说。我盯住他的胸脯和大腹便便的肚子周围,看到一件古怪的装束,令人联想起一匹马的鞍辔。在下方和右边,腰带上吊着一根狭长带子,悬挂着一把咄咄逼人的大切肉刀。

我恭贺了他的装备,但是为了不再谈我已经了解得太多的话题,我把谈话引到我所关心的惟一的一件事,而且我好奇地想多知道一点情况:“你在地铁的通道里遇到洛拉时,她认出了你,你也认出了她。”

“是的。”阿弗纳琉斯说。

“我很想知道你们怎么相识的。”

“你对无聊的事很感兴趣,而严肃的事令你厌烦,”他带着相当失望的神态说,一面扣上外衣,“你酷似一个年老的女门房。”

我耸耸肩。

他继续说:“这件事没有多大意思。在我把证书交给十足的蠢驴之前,人们早已把他的照片张贴在大街小巷。我想看到有血有肉的他,便到广播电台所在地的前厅等候他。当他从电梯走出来时,有个女人朝他跑去,抱吻了他。随后我尾随着他们,我的目光有时遇到那个女人的目光,以致我的面孔大概对她来说显得很熟稔,即使那时她不知道我是谁。”

“你喜欢她吗?”

阿弗纳琉斯降低声音:“不瞒你说,如果不是我对她有兴趣,也许我永远不会实现证书的计划。这类计划,我有几千个,往往都停留在幻想状态。”

“是的,我知道。”我表示赞成。

“当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感兴趣时,他会竭尽所能,至少是间接地同她接触,以便从远处触动她的社会圈子,动摇这个圈子。”

“总而言之,如果贝尔纳变成一头十足的蠢驴,这是因为你喜欢洛拉。”

“也许你没有弄错,”阿弗纳琉斯若有所思地说,他又补充道,“在这个女子身上,某种东西使她变成注定的受害者。这正是使我受到她吸引的地方。当我看到她待在两个醉醺醺的、满身臭气的流浪汉的怀抱里时,我好激动呀!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呀!”

“好,至此我了解你的故事,但是我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她有一个绝对美不可言的屁股,”阿弗纳琉斯继续说,并不在乎我的要求,“她上学时,她的同学们大概捏她的屁股。我想像得出,每次她都发出尖叫,用的是她的女高音。这些叫声是她后来的寻欢作乐的美妙先声。”

“是的,真可以谈谈。请告诉我,你像救世主一样把她拖出地铁以后所发生的事。”

阿弗纳琉斯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在一个审美家来看,”他继续说,“她的屁股大约显得太大,并且有点下坠。由于她的心灵想飞往高处,这就格外令人不舒服。对我来说,在这种矛盾中归结了全部人类状况:脑袋充满幻想,屁股如同一只锚把我们留住在地上。”

阿弗纳琉斯的最后一句话,天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忧愁的音响,也许因为我们的盆子空了,再没有鸭子的痕迹。侍者重新俯下身子,收拾桌子。阿弗纳琉斯朝他抬起头来:“你有纸吗?”

侍者递给他一张发票,阿弗纳琉斯掏出钢笔,画了这幅图:

然后他说:“这就是洛拉:她的充满幻想的脑袋仰望天空。但是她的身体坠向地面:屁股和乳房——也是沉甸甸的,往下凝视。”

“好古怪。”我说,在他的画旁边我画了一幅图:

“这是谁?”阿弗纳琉斯问道。

“她的姐姐阿涅丝:她的身体像火焰一样升起,但她的头总是略微耷拉着,凝视地下的抱着怀疑态度的头。”

“我更喜欢洛拉,”阿弗纳琉斯用坚决的语气说,然后他接着说,“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晚上跑步,胜过一切。你喜欢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吗?”

我点点头。

“不过,你从来没有真正看过这座教堂。”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我说。

“不久以前,我朝林阴大道那边,沿着雷恩街走下去,计算着多少次我能得空朝圣日耳曼教堂抬起眼睛,而不致被过于拥挤的行人推推搡搡,或者被汽车撞翻。我一共瞧了七眼,左臂被撞青一块,因为一个年轻的冒失鬼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当我头往后仰,正好直立在教堂入口处时,我看了第八眼。但是,在大为变形的仰视远景画面中,我只能看到教堂正面。这些短暂的或者导致物体变形的张望,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一种近似的标记。这近似的标记与真正的教堂谈不上有多少相似之处,正如洛拉谈不上与我这两个箭头的画有多少相似之处一样。圣日耳曼教堂消失了,所有城市的所有教堂消失了,有如月亮被销蚀一样。汽车侵入街道,缩小人行道,那里挤满了行人。行人想相对而视,在视网膜里只看到汽车;行人想看看对面的房子,最先看到的却是汽车;没有一个角落是看不见汽车的,后面、前面,还有两侧。汽车的喧嚣声无所不在,宛如一种酸,吞没了所有凝视的时刻。由于汽车,城市以往的美被遮没了。我并不像那些愚蠢的道学家,他们面对每年有一万人在公路上死于非命,感到义愤填膺。至少,这要降低汽车驾驶者的数量。但是我愤然反对汽车遮住教堂。”

阿弗纳琉斯教授住了口,随后说:“我要来点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