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司铎探监(第2/4页)

“不要比我自己更看重这些机械上的突发奇想,它们本身并非有益的或有害的”,泽农轻蔑地说。“它们跟玻璃工匠的发现一样,让他从纯科学里得到一点消遣,但有时也激活或丰富了后者。实践出真知。即便在医生的技艺,这个我潜心钻研过的领域里,伏尔甘或者炼金术的发明都在起作用。但是我承认,既然人类直到世界末日也许仍然是这个样子,让疯子们有能力颠倒事物的进程,让狂热的人有能力飞上天,未见得就是好事。至于我,在法庭将我置于的这种境地里”,他补充道,他的干笑令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感到害怕,“我不禁要责怪普罗米修斯将火种交给了凡人。”

“我活了八十岁,也没有料到法官们的恶意竟至于如此地步”,议事司铎气愤地说。“希罗尼姆斯·凡·帕尔梅特高兴地看到有人命令你去探索你的无限世界,而勒·科克这个败类,竟出于嘲讽,提议派遣你乘一架飞行轰炸机去跟纪尧姆·德·拿骚作战。”

“他笑错了。只要人类拿出修建卢浮宫和大教堂的干劲,这些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惊恐之王将带领他的蝗虫大军从天而降,大玩屠杀游戏……啊,残忍的野兽!地上,地下和水中,什么也不会留下,一切都遭到蹂躏,损坏或摧毁……张开吧,永恒的深渊,趁现在还来得及,吞噬狂热的种族吧……”

“请问?”议事司铎警觉地说。

“没什么”,哲学家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在背诵我的《滑稽预言》中的一段。”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叹了一口气。虽说这个人的头脑算得上坚强,但焦虑已令他不堪承受。眼看死期临近,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显然你已经对人的完善失去了信念”,他忧伤地摇着头说。“人们是从怀疑上帝开始的……”

“人类的成就受到时间,需要,运气,以及愚蠢地不断增长的人口数量的制约”,哲学家说,语气平静了一点。“人将会杀死人类。”

泽农陷入良久的沉默。这种沮丧在议事司铎看来是个好兆头,没有什么比一颗无所畏惧的心灵更让他害怕的了,那样的心灵过于自信,不为悔恨和恐惧所动。他小心翼翼地重提话头:

“我是否因此可以认为,如同你对主教所说的,对你而言,大功是为了完善人的心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倘若果真如此”,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含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失望,“你应该离我们比我和主教大人敢相信的更近,还有我从来只是远远观望的那些神奇的秘术,不正是神圣的教会每天向信徒们传授的内容。”

“是的”,泽农说。“一千六百年来都是这样。”

议事司铎拿不准这个回答里是否包含一丝讥讽的意味。但是时间宝贵。他顾不得了。

“亲爱的孩子”,他说,“你以为我来是为了跟你展开一场不再合时宜的辩论吗?我来这里有更好的理由。主教大人向我指出,你的情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异端,就像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可恶的邪教信徒,他们与教会开战,而你是理论上的渎神,其危险终究只不过在博学之士眼中才显著。最尊敬的主教大人向我保证,你的《理论赞》理当受到谴责,它将我们神圣的教理贬斥为普通概念,甚至等同于在最坏的偶像崇拜者中间散布的那些概念,然而此书也同样可能充当一本新的《护教论》:只需用同样的命题展示,人的天性中与生俱来的直觉在我们基督教的真理中达到了最高境界。你跟我一样知道,一切不过是个方向问题……”

“我明白您这一席话的用意”,泽农说。“假如明天的仪式代之以一场收回前言的仪式的话……”

“不要抱太大希望”,议事司铎谨慎地说。“我们要给你的不是自由。但是主教大人态度强硬,争取将你软禁在一个由他选择的修道院里;你未来的舒适程度取决于你向正当事业作出的保证。你知道所谓终身监禁,最终几乎总能找到出来的办法。”

“您的救援来得太晚了,尊敬的父亲”,哲学家喃喃地说。“还不如早些给那些指控我的人戴上嘴套。”

“我们不敢自诩哄骗了佛兰德斯的检察官”,议事司铎说,他在富有的利格尔夫妇那里作了无谓的尝试,不得不咽下这苦涩的滋味。“这样一个人下手判刑,就像一条狗扑向猎物。我们势必让事情按照程序进行,即使稍后再运用留给我们的权力。你从前接受过下级神职,这使得你划归教会裁决,但是也保证你会得到粗暴的世俗法庭不能提供的保护。的确,我直到最后一刻都在胆战心惊,担心你出于挑衅而说出某些不可弥补的招认……”

“然而,假如我出于悔罪而这样做,你们势必就会钦佩我了。”

“倘若你不将布鲁日的法庭和苦行重罪法庭混为一谈,我会感激你的”,议事司铎不耐烦地说。“这里重要的是,可悲的西普里安和他的同伙们所说的话相互抵触,我们摆脱了那个洗碗碟的女人的诬陷,并将她关进了疯人院,还有那些不怀好意地指控你为杀死西班牙上尉的凶手看病的人,他们也没有露面……仅仅与上帝相关的罪行属于我们的管辖权。”

“您认为治疗一个伤者属于滔天大罪吗?”

“我的意见并不中肯”,议事司铎闪烁其词。“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的看法是,我们对同类的一切帮助都应该被认为是值得嘉许的,但是如你的情况那样,其中卷入了一场反叛,就永远不值得赞扬。已故院长的想法有时不对,想必他会过分赞同这种给予反叛者的仁慈。至少我们庆幸没有人能够拿出证据。”

“假如不是您的关照让我免遭酷刑,他们会毫不费力地得到证据的”,囚犯耸耸肩说。“我已经向您表示过感谢了。”

“我们得到一句格言的保护:法律禁止世俗之人对神职人员用刑”,议事司铎带着获胜的神情说。“然而不要忘记,在某些方面,比如风化问题上,你仍然受到强烈怀疑,如果有人提出新的要求,你也许还要出庭应审。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力,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要知道,只要反叛者与异端纠缠在一起,教会与秩序的利益就会继续合二为一。”

“我明白这一切”,囚犯低下头说。“我的不可靠的安全将完全取决于主教的良好意愿,然而他的权力有可能减弱,他的观点也有可能改变。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半年之后,我离火苗不会跟今天一样近。”

“难道这不是你一生都在害怕的事情吗?”议事司铎说。

“当年您向我传授文学和科学基础知识的时代,有个认罪的人在布鲁日被烧死,不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是真是假,一个佣人向我讲述了他遭受的折磨”,囚犯这样回答。“为了增加这出戏的趣味,人们用一条长链子将他系在柱子上,这样他浑身着火以后可以跑来跑去,直到扑面倒在地上,或者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倒在火炭上。我常常想,这个可怕的场景所包含的寓意,就是一个基本上自由的人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