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能听到帕克赫斯特打开了门,接着,门厅处传来了争执的声音。最后,帕克赫斯特回到屋里,冲我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布罗茨基跟着他进来。他看上去比我上次越过拥挤的房间见到他时要高些,我又留意到他奇怪的站姿——角度微微倾斜,好像要倒下似的——但同时也发现他已完全清醒。他系着一个猩红色的蝴蝶领结,穿着一套看起来全新且颇为时髦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子向外竖着——是设计如此,还是上浆过多而太硬,我无从得知。他手捧一束鲜花,眼里满是疲惫与悲伤。布罗茨基停在门槛处,试探性地在门框周围张望一番,或许是期待在屋里发现柯林斯小姐。

“她很忙,我告诉过你了,”帕克赫斯特说道,“瞧,我恰好是柯林斯小姐的一位密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不想见你。”帕克赫斯特瞥了我一眼,期待我确认此话,但我已决定不想卷入其中,于是只是冲布罗茨基微微一笑。就在这时,布罗茨基认出了我。

“瑞德先生。”他说道,庄重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再次转向帕克赫斯特。“如果她在的话,求你去叫一下她。”他示意了一下手里举着的那束花,好像那花本身便能解释他为何非见她不可。“求你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帮不了你。她不会见你的。更何况,她现在正在和客人交谈呢。”

“好吧,”布罗茨基嘀咕道,“好吧。你不愿帮我。好吧。”

他一边嘀咕,一边朝着柯林斯小姐之前消失的内门走去。帕克赫斯特迅速挡住了他的去路。一时间,布罗茨基高大瘦削的身躯与矮小粗壮的帕克赫斯特冲撞起来。帕克赫斯特用双手抵住布罗茨基的胸膛,企图阻止他继续前进。与此同时,布罗茨基一手按住帕克赫斯特的肩膀,目光越过肩膀望向内门,好像他置身于人群中,颇有礼貌地越过面前的人凝望着。这当儿,他双脚仍旧稳稳地做出拖步前行的动作,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求你了”。

“好吧!”帕克赫斯特最终大喊道,“好吧,我去跟她说。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不过,好吧,好吧!”

他们两人分开了。帕克赫斯特举起手指,说道:

“但你得在这儿等着!你得保证在这儿等着!”

帕克赫斯特最后瞪了一眼布罗茨基,转过身,走进门去,随后牢牢地关上了门。

起先,布罗茨基站在那儿盯着门,我以为他要跟着帕克赫斯特一起进去。但最后他转过身,坐了下来。

好一阵子,布罗茨基好像在脑中排演着什么,嘴里嘟囔着一个奇怪的字眼,这时候跟他说什么都显得不甚合宜。他不时地仔细看看手中的花束,好像一切都仰仗于它似的,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都会酿成大错。接着,我们继续坐着,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着我说道:

“瑞德先生。我很荣幸终于能结识您了。”

“您好,布罗茨基先生,”我答道,“希望您还好。”

“呃……”他含糊地挥了挥手,“我不能说感觉很好。您看,我很疼。”

“哦?疼?”见他什么都没说,我便继续问道:“您指的是情感上的疼吗?”

“不,不。是伤痛。多年前落下的,总是折磨我。非常疼。或许这就是我当初酗酒的原因吧。喝醉了,就感觉不到了。”

我期待他吐露更多,但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您是指内心的伤痛吗,布罗茨基先生?”

“内心?我的心没那么糟吧。不,不,这跟……”突然他大笑起来。“我明白了,瑞德先生。您认为我在借诗比喻吧。不,不,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个伤口。我受过伤,非常严重,那是很多年前了。在俄罗斯。医生医术不高,他们没能治好。疼得很厉害。一直未能彻底治好。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发作,仍然很痛。”

“听到您这么说,我很难受。那一定很讨厌吧。”

“讨厌?”闻此,他想了想,又大笑起来。“您可以这么说,瑞德先生,我的朋友。讨厌。对我来说,真是太他妈的讨厌了。”突然,他似乎记起自己还举着花。他闻了闻,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刚才您问我感觉如何,我就告诉了您,但其实我无意谈那个。我想勇敢地面对伤痛。多年来我从未提起它,但现在我老了,也不喝酒了,这伤很痛啊。根本就没有真正治愈过。”

“肯定有办法治的。您去看医生了吗?或许专家之类的?”

布罗茨基又看了看花,微微一笑。“我想再向她示爱,”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在这伤口恶化之前。我想再向她示爱。”

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我说:

“要是您这伤已这么久了,布罗茨基先生,我倒认为它不可能再恶化了。”

“这些旧伤,”他耸了耸肩。“多年来一直是老样子。你以为你有办法对付了。然后等你老了,它们又开始长了。但现在还没有那么糟。或许我还能行男女之事。我现在老了,但有时候……”他神秘兮兮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我试过。您知道的,我自己解决。我还行。我能忘记痛。我喝醉的时候,我那玩意儿,您知道的,根本没用,没用。我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只是上厕所时用。仅此而已。但现在我可以了,即便很痛。我试过了,就在前晚。但我肯定不能,您知道的,一直都行,呃,全都行。我那玩意儿已经老了,这么多年了,只是,呃,上厕所才用。啊!”他靠回椅子,越过我的肩膀凝望阳光,双眼充满了渴望。“所以我想再次向她示爱。但我们不会住在这儿了。不在这个地方。我一直讨厌这地方。我以前来过这儿,是的,我承认,我曾经在深夜没人看见时走过这儿。她从不知道,但我过去常来,站在外面,看着这幢大楼。我一向讨厌这条街,这幢公寓。我们不会住在这儿了。您知道,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走进这讨厌的地方。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不像她中意的啊。我们会住在城外。如果她不想回农舍,没关系。我们会再另找个地方,或许另一间农舍吧。绿草树木环绕,我们的小动物可以尽情嬉耍。我们的动物不会喜欢这儿的。”他仔细环顾四周,看了看墙壁和天花板,或许是在重估这幢公寓的优点吧。然后,他下了断论:“不,我们的动物怎么能在这儿玩耍?我们要住在有草、有树、有田野的地方。您知道,用不了一年,六个月吧,假如伤痛加剧,我那玩意就不听我使唤了,我们就不能再行男女之事了,我不在乎。只要我能和她哪怕再做一次。不,一次不够,我们得回到从前那样,您知道,我们从前那样。六次,是的,六次,我们就会记起所有事情,那就是我想要的一切。那之后呢,好吧,好吧。假若有人,一个医生,天哪,假如他说你只能再和她做六次,然后就完了,你太老了,你的伤口会太痛的,那之后就全完了,就只能上厕所用了,我统统不介意。我会说,好吧,我没关系。只要我能重新拥她入怀,六次就足够了,那么我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回到当初,我不在乎,不在乎之后怎样。不管怎样,我们会有自己的宠物的。我们就不需要行房了。那是年轻情侣需要的,因为他们没能足够了解对方,他们不曾恨过对方,然后又重新相爱。您知道,我还能做。我试过,我自慰过,就在前晚。不是一直都行,但我能让它坚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