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惊醒过来,以为自己睡过头很久了。其实,我首先想到的是:现在已是清晨,我错过了整个晚间活动。然而,从沙发上坐起后,我看到了煤气炉的火光,除此之外,四周仍然一片漆黑。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低头看到了一座狭窄的后院,被几只巨大的垃圾箱挤满。某处射出的昏暗光线照亮了小院,但我还是留意到,天空已经不全是黑蒙蒙的了,这让我的心里又打起鼓来,生怕黎明将至。我放开窗帘,走出房间,深深后悔自己接受了店主的邀请。

我走进那个小通间,先前我看到那儿有堆货物顶墙摞着。这会儿,房间中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走向门口,两次撞到了硬物。我终于走了出来,进入了咖啡馆大堂,不久前我们还都在这儿兴高采烈地跳舞唱歌呢。面向广场的窗户透进一些光亮,我隐约看到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摞着几把椅子。我从旁走过,来到正门前,透过玻璃嵌板向外望了望。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孤独的街灯立在空空的广场中央,原来是它的光线照进了咖啡馆,而我再次留意到,天空中好像透出了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我继续盯着外面的广场,心中越来越恼怒。我这才明白,我竟让这么多事情干扰了自己,耽误了我的首要任务,以至我人生中最关键一晚的大部分时光竟在昏睡中度过。接着,愤怒中又夹杂了一丝失望,一瞬间,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然而,在我继续注视夜空的同时,我开始怀疑那破晓的征兆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的确,我细看一番,发现夜色依然深沉,此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现在时间相对尚早,开始惊恐实无必要。我知道,我仍有可能及时赶到音乐厅,亲眼见证大部分晚会活动,当然,我还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在此期间,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大门。这会儿我留意到了门闩的构造,于是将其一一松开,漫步走进广场。

从闷热的咖啡馆走出来,我感觉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要不是赶时间,我准想在广场上逛一会儿,清理思绪。但现在,我则开始用心地寻找起音乐厅来。

随后的几分钟里,我匆匆穿过空荡的街道,走过一家家关门的咖啡馆和商店,却一直看不见那穹顶。街灯下的老城区风韵别致,但我走得越久,越难压抑那份恐慌感。我最好能遇到几辆夜间出租车,或者至少碰上几个从夜店里逛出来的人,这样我可以向他们问问路。但是,除了几只迷途的猫咪,我好像是方圆几里内唯一醒着的动物了。

我穿过一条电车轨道,发现自己走在运河堤岸上。水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但四周仍无音乐厅的迹象,我不禁怀疑自己已经彻底迷路了。我决定拐进面前的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转了个弯,弧度优美——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一个女人从那小路上走来。

刚才我一直以为街上杳无人迹,并深以为然,所以一看到她,我就呆呆地愣在了原地。此外,我发觉她穿着飘逸的晚礼服,不由更加吃惊。那女人也停下脚步,可她好像认出了我,便又微笑着向我走来。她走进灯光中,我发现她已年近五十,或许甚至五十出头,稍显丰满,但仪态优雅。

“晚上好,夫人,”我说,“不知您可否帮我个忙。我在找音乐厅。我走的方向对吗?”

那女人径直朝我走来。她又莞尔一笑,说:

“不对,实际上,是在那边。我刚从那儿过来。我出来走走,想透透气,不过若您不反对,我很乐意带您去那儿,瑞德先生。”

“我非常乐意,夫人。但我不愿打断您散步。”

“不,不。我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也该回去了。我真应该等等,与其他客人一起到。但我却愚蠢地想,整个准备过程,我应该在那儿,怕万一需要我呢。当然,没什么需要我做的。瑞德先生,请原谅我,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我是克莉丝汀·霍夫曼。我丈夫是您下榻的酒店的经理。”

“很高兴遇见您,霍夫曼太太。您丈夫跟我讲了不少您的事情。”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我飞快地瞄了霍夫曼太太一眼,但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

“这边走,瑞德先生,”她说,“路不远。”

我们走了起来,她晚礼服的袖子随风扬起。我咳嗽了一声,说:

“听您刚才所说,霍夫曼太太,音乐厅的活动还没有正式开始吧?客人也还没到齐?”

“客人?哦,不。我想,应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会有宾客到呢。”

“啊。太好了。”

我们继续轻松地沿河岸走着,两人都时不时转头凝视水面上路灯的倒影。

“我想知道,瑞德先生,”她终于开口了,“我丈夫,他说起我的时候,是否给您留下了我……我十分冷漠的印象?我想问,他是否让您对我留有那样的印象呢?”

我轻笑一声。“他留给我最强烈的印象是,霍夫曼太太,他对您是极为倾心啊。”

她继续默默地走着。我不肯定她是否认可我的回答。过了一会,她说:

“我年轻时,瑞德先生,绝没人会想这样形容我。一个冷漠的人。没错,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点都不冷漠。即便是现在,我也想不到自己是那样的人。”

我低声含糊地客套了几句。然后,我们离开运河,转入一条窄窄的小街,我终于看到音乐厅的圆顶在夜空中熠熠闪光。

“甚至这些日子以来,”霍夫曼太太在我身旁说道,“大清早,我就会做这些梦,总是在大清早,梦见的总是和……和温情有关。梦里没有太多内容,通常不过就是些零星琐事。比如说,可能我正看着儿子,斯蒂芬,看着他在花园里玩耍。我们曾经很亲近,瑞德先生,他小的时候。我会安慰他,同他一起分享他的小小喜悦。他小时候,我们是那么亲密。或者有时候,我会梦到我的丈夫。前天凌晨,我梦到我和丈夫在打开一个行李箱。我们在一间卧室里,在床上拆包。我们可能是在国外一间酒店的房间里,或者也许是在家里。总之,我们在一起打开这个行李箱……而在我们之间,这种感觉很舒服。我们就在那里,一起完成这件事。他拿出一样东西,然后我拿出一样东西。我们一直在聊天,也没聊什么特别的话题,只是一边拆包一边交谈。就是在前天凌晨,我做了这个梦。后来,我醒了,躺在那儿透过窗帘看着黎明降临,感到非常幸福。我对自己说,也许,很快,真的就会这样。甚至,就在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制造一个像那样的机会。当然,我们没必要去拆行李,而是其他什么的,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做些什么,总会有个机会。我这样告诉自己,又进入了梦乡,感到非常幸福。接着,清晨来临。很奇怪,瑞德先生,每次都是这样啊。白天一开始,这另外一种东西,这一股力量,就来掌控一切。不管我做什么,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背道而驰,不是我想要的。我奋起抗争过,瑞德先生,但这些年来我却节节失利。这就是……就是我身上发生的事。我丈夫非常努力地尝试,尝试帮助我,但没用。一到下楼用早餐时,所有梦中的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