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前面一阵骚动。大约十二个人在互相推搡、喊叫、打着手势,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愈发紧张的气氛中,厨房员工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但我发现整个人群正慢慢朝我靠拢过来,各式人等奇异地混杂其中。有些身着盛装晚礼服,而其他人——穿着厚风衣、雨衣,还有牛仔服——好像是直接从街上进来的。几位乐队成员也紧跟其后。

其中一个嗓门最大的人看上去颇为眼熟,我正要回想之前在哪儿见过他,突然,我听见他大叫道:

“布罗茨基先生,真的,我必须坚持!”

这时我认出,他就是之前在树林里遇见的那个灰发外科医生,而且我发现,没错,就在人群中央,那个正在慢慢前移、表情倔强坚决的人是布罗茨基,没错,是他。他显得十分苍白,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变成了白色,令人吃惊的是,竟都还皱了起来。

“但他说他没事的!你为何就不能让他决定?”一位身穿晚宴西装的中年男子回敬道。若干声音立即附和,却又遭到了齐声抗议回应。

这当儿,布罗茨基继续慢慢前行,无视周围的喧闹声。起先,他看起来好像被人群架在半空,但等他靠近了些,我才看到他拄着一根拐杖在独自行走。这拐杖有些特别,我不由得仔细一瞧,发现布罗茨基拄的其实是块烫衣板,垂直折起,夹在腋下。

我站在那儿看着这景象,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留意到了我,都恭敬地沉默了下来,结果,人群走得越近,就越是安静。不过那个外科医生却继续喊道:

“布罗茨基先生!您的身体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创伤。我真的必须坚持要您坐下休息!”

布罗茨基低头看着,专注地走着每一步,一时半会儿没看到我。接着,感觉到身边的人有了变化,他终于抬起了头。

“啊,瑞德,”他说,“你来啦。”

“布罗茨基先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他平静地说道。

此时人群稍稍站开了些,他更加自如地走完了与我之间剩下的那段距离。我夸奖他竟如此迅速地掌握了拄拐杖走路的本领时,他低头看了看烫衣板,仿佛这段时间来第一次想起了它的存在。

“带我来这儿的那人,”他说道,“碰巧有这个东西,在他货车的后备厢里。还不算太糟糕。很结实,我可以拄着它走得很好。唯一的麻烦,瑞德,就是有时候它会撑开。像这样。”

他摇了摇,果然,烫衣板滑落开来。他伸手一抓,没让微微张开的烫衣板撑得更大,但我看得出,即便如此小幅度的重复张合,也是件极其烦人的事情。

“我需要根细绳绑上这个,”布罗茨基有些难过地说,“或者类似那样的东西。但现在没时间了。”

我低头看了看他指的地方,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的左裤腿空荡荡的,在大腿下方处打成一个结。

“布罗茨基先生,”我迫使自己重新抬头,说道,“您现在的感觉一定不怎么好吧。您今晚还有力气指挥乐队吗?”

“是的,是的。我感觉好得很。我会指挥的,而且会……会非常棒的。一如我一直以来料想的那样。而且,到时她一定会看到,亲眼目睹,亲耳听到。这么些年了,我可不是个蠢蛋。这么些年来,我有这潜力,在等待时机。今晚她一定会看见我,瑞德。会非常棒的。”

“您指的是柯林斯小姐?可她会来吗?”

“她会来的,她会来。哦,是的,是的。他拼尽全力阻止她,让她害怕,但她会来的,哦,是的。我现在已经看透他的把戏了。瑞德,我去她公寓了,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很艰难,但最后这位先生路过,这位好人——”布罗茨基四下看了看人群,隐约朝某个人挥了挥手,“他路过,他有辆货车。我们去了她的公寓,我敲了敲门,敲了又敲。有个人,一个邻居,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呢。您知道,我以前经常那样做,大晚上不停地敲门,他们最后叫来了警察。但我说,不,你这个笨蛋,我现在已经不再酗酒了。我出了车祸,现在清醒了,我看清了一切。我冲他,那个邻居,一个胖胖的老头,大喊道。我现在看清一切了,看穿了他一向的勾当,是的,我那样大喊了出来。接着,她来到门前,她,她来了,她听到了我对她邻居所说的话,我透过玻璃看见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我抛开了邻居,开始对她说话。她听着,但她起先并没有开门,然后我说,瞧,我出了车祸,接着,她就开门了。那个裁缝在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应该准备好我的外套了。”布罗茨基四下看了看,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他马上就来,布罗茨基先生。实际上,他已经来了。”

一个小个男人带着把卷尺走了出来,开始为布罗茨基量身。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布罗茨基不耐烦地低语道。接着,他对我说:“我没有西装。他们准备了一套,送到了我家,他们这么说的。谁知道呢?我出了车祸,我不知道现在西装在哪儿。他们得给我弄套新的。一件西装,一件礼服衬衫,我今晚想要最好的。她会懂得我什么意思的,那么些年了。”

“布罗茨基先生,”我说道,“您一直在跟我说起柯林斯小姐。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终究还是成功地说服她今晚过来了?”

“哦,她会来的。她答应了。她不会第二次违约。她没来公墓。我等了又等,但她压根就没来。不过那不是她的错。是他,那个酒店经理,是他让她害怕了。但我告诉她,现在害怕太迟了。我们一生都在害怕,但现在,我们得勇敢起来。起先她不听。你做了什么?她不停地问。她不是你平常见到的那副样子,她快要哭了,双手捂着脸,差点哭了,甚至不在乎邻居们是否全能听见。死寂的夜里,她说着,里奥,里奥——是的,她现在那么叫我了——里奥,你的腿怎么了?有血。我说,没什么,没关系,出了场车祸,但幸好有位医生经过,现在没事了。我告诉她,更重要的是,你今晚得来。不要听信那个酒店混蛋,那个……那个跑腿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今晚她会看到我素来的心意。那么些年了,我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蠢蛋。她说她来不了,她还没准备好,此外,她说,所有那些伤口会再次裂开。我说别听那个跑腿的,那个酒店看门的,说那个太晚了。她指着我说,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腿,它在流血。我说,没关系,然后我冲她大喊道,没关系,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得让你来!你得来!你得亲自来看看,你必须得来!然后,我看出她知道了我是多么的郑重其事。我看着她的双眼,看到了那双眼睛背后的变化,恐惧消失了,某些东西被激活了,我知道,我终于赢了,而那个酒店厕所清洁工输了。我对她说,轻轻地对她说:‘那你会来喽?’她静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可以相信她。没有一丝怀疑,瑞德。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能相信她,所以我转身离开了。我到了这儿,这位好人——他上哪儿了?——他用货车带我到了这儿。不过我本来想走来的,现在我没什么事了。”